1980年,女导演颜碧丽拍了一部名为《爱情啊,你姓什么》的电影,如同每个孩子在走向成人的过程中必经的困惑发问。
十年浩劫之后,社会逐渐显露出正常的模样,人学会用情感而不是“毛选”去表达自己,用“身份”而不是“成分”去识别对方,《爱情啊,你姓什么》这部电影反应就是这种变化过程。
电影中讲了在一趟去苏州春游的公车中发生的故事,车里有因为身份悬殊而被父母反对的年轻恋人,有“文革”中因假离婚而疏远的中年男女,有相互误会的夫妻。在一系列的误会与冲突之后,每对情侣都终成眷属。男主角深情地点题:“爱情对于真正的人来说,不姓钱,不姓权,而是信任、是希望、是力量。”
这是80年代对爱情给出的答案。现如今,这个30年前的问题仍然被无数艺术作品孜孜不倦地询问、回答、质疑、否定着。
爱情啊,你姓什么?你姓自我还是姓他人?爱情啊,你姓资还是姓社?爱情啊,你信什么?你信承诺还是信房产证?爱情啊,你信什么?
对于爱情,我们或许看起来更成熟,更开放,可再也无法像80年代那样笃定,那样理直气壮。
“不要太多情,不要假正经,我看你一眼是因为你太滑稽。”
1984年,27岁的铁凝发表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文坛震动。小说的内容并不像它的题目听起来那样刺激,故事甚至是平淡琐碎到有些无聊的。一家四口,各有心事,不被赏识的画家父亲常常被母亲嘲笑,姐姐安静的未婚夫是一个有孩子的男人,妹妹安然读高一,因为性格直率诚实而不被老师和同学喜欢。
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红衣少女》。红衣少女,少女安然,像是杨德昌电影《一一》里那个爱摄影的小男孩洋洋,观察捕捉着周围每个人——洋洋把拍有舅舅后脑勺的照片给他时,说:“你自己看不到,所以我拍给你看。”
而大眼睛圆脸庞的安然,在电影的一开头就问姐姐:“你说在咱们家二老身上,怎么看不见别人说的‘爱情’?”
少女安然未经雕琢的少女率真,混杂着时代特有的蓬勃,让她成为中国荧屏上出现过的最可爱的少女。她总是歪着头俏皮地看着周围她不懂或不懂她的大人,她经常在嘴边唱的是:“不要太多情,不要假正经,我看你一眼是因为你太滑稽。”
安然是具有时代特征的,比如她说:“青年人最重要的品质是正义感和诚实。”同时,她也是格格不入的——在那个尚不容许太多个性,尚强调秩序与服从的社会里。
“红衬衫”的隐喻是再明显不过的:在此之前,女孩们只能穿黑或蓝的制服,“红衬衫”意味着反叛、张扬与不屈从。在电影里,同学站起来指责安然红衬衫的刺目,她在阳光下倔强地坐着,一动不动。
“红衣少女”之所以在80年代如此具有轰动效应和号召力,因为是个暗号,让万万千千的少女听到了某种召唤:“内心深处,我也是安然。”或者“我也想成为安然”。
20年之后,一个同样是大眼睛圆脸庞的少女在社会里起到了同样的效应,那就是赵薇所饰演的“还珠格格”。二者身上具有相同品质与个性,绝非偶然的产物。
“红衣衬衫”的制作者铁凝如今已经是中国作协主席,她笔下最新能被人记住的女性形象是《大浴女》中的尹小跳,一个在多次感情经历中历经沧桑的妇女。
而红衣少女安然的扮演者邹倚天读了中戏,去了纽约,转行做媒体,不在屏幕上为了转型而挣扎。这样好,怀念才是最美的定格。
“I LOVE M Y MOTHER LAND”
最早知道《庐山恋》这部电影,还是通过王小波的挖苦。他在一篇文章写道:“十多年前看过一部国产片《庐山恋》,男女主人公在庐山上谈恋爱,狂呼滥喊:‘I love my mother land!’有如董存瑞炸碉堡。不知别人怎么看,我的感觉是不够妥当……国产片的一些编导犯下了双重罪孽:其一,自己不妥当;其二,把观众也培养得不妥当。”
《庐山恋》拍摄于1980年,讲侨居美国的国民党将军的女儿周筠回国观光,偶遇小伙子耿桦,彼此爱慕。耿桦的父亲遭“四人帮”审查,耿桦则因为和周筠接触频繁而受到传讯,周筠遗憾回国。“四人帮”被粉碎后,周筠故地重游,再次偶遇耿桦,两人准备订婚时遇到新的问题:彼此的父亲曾经是国共对抗的对手。在庐山,上一代解开心结,下一代终成眷属。
除了情节本身,《庐山恋》被人津津乐道的还有它的噱头。它号称是“中国第一部吻戏”,这一点现在看来未免言过其实,女主角只是轻轻在男主脸上啄了一下。另外,女主角在戏里的衣服又多又好看,据说很多女人带着裁缝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就让裁缝照着做。女主角张瑜在戏里一共换了43套衣服,比张曼玉在《花样年华》里换二十多套旗袍还多,不过让人疑惑的是,爬山干嘛要带那么多套衣服?
现在再看《庐山恋》,除了“景色真美”“主角真纯”之外,似乎并没有超越时代而被人铭记的爱情意义,它的情节设置反而是政治大于爱情:男女主角代表国共双方,“坠入爱河”代表祖国的强大向心力,“矛盾”代表国共的历史矛盾,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代表了共产党的纠错能力和统一的美好愿景。
如今,庐山风景区专门兴建了一座小型影院,每天从早到晚放映这部影片。“游庐山,看《庐山恋》”,成为庐山多年来一个固定的旅游项目。累积放映超过12000场。
前两年,女主角张瑜又执导了一部《新庐山恋》,在电影的一开场,她就是一个大公司董事长的女强人模样。不禁让人想到在老《庐山恋》里,男女主角的父亲都是高官,男女主角又都是建筑系的高材生,不知道是否是携手开发楼盘挣了大钱。世界是你们的,是我们的,终究是二代们的。
新《庐山恋》的海报是男主角裸身女主角湿身拥吻,如此不遗余力地卖弄,却还是不如三十年前,脸上那轻轻一啄来得惊心动魄。
“既然已经发生,就让它过去。”
80年代,《庐山恋》的主演郭凯敏和张瑜是观众心目中最美的男女。他们还主演过另一部隽永又先锋的电影《小街》。
《小街》讲十年动乱时期,郭凯敏饰演的汽车修理工夏在小街上偶遇女扮男装的少女俞(张瑜),两人一见如故,后来夏无意中发现了俞是个姑娘,原来俞的母亲是“黑帮”分子,被批斗,俞则被剪了阴阳头,受尽凌辱,为了活下去而男扮女装。夏想帮俞恢复女儿身,从样板戏的临时后台弄到一根假发辫,结果被造反派发现,毒打至双目失明。夏出院后,俞已经不见踪影。
与《庐山恋》不同的是,《小街》并不承担那么重的政治任务。影片中有个情节,讲一对情侣成为造反的两派,武斗中逼死了一方,另一方后来被枪毙了。男女主角却是正儿八经的“逍遥派”,他们对政治躲得远远的。
男女主角是大时代里的弱者,男主角对毒打不能还手,女主角孱弱地就像一片扫过马路的叶子。因为羸弱,反而有了在芸芸众生中活下来的微渺空间;因为羸弱,所以相互温暖的片段格外珍贵,电影里男主角为女主角剥鸡蛋,让人想到《芙蓉镇》里姜文为刘晓庆扫大街,一样是举重若轻的爱意和一诺千金的沉默;因为羸弱,万死余生中反而有一丝至纯的爱,四面都是危险,四面都是无理。
同样是反思文革,《小街》和同时代的其他电影不同,它没有控诉四人帮,没有设置沉冤得雪的情节,男主角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既然已经发生,就让它过去。”
《小街》的先锋之处,在于它在影片结尾,设置了好几种结局,有戏剧的,有悲剧的,有开放性的。
在其中某个悲剧性的结局中,男主角低沉地独白道:“为什么要把痛苦和灾难老是降临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当我们经历了10年的悲剧以后,我们应该感到今天的生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有意义了,如果对未来不抱有希望,如果她真的变成这样的话,我的眼睛宁可瞎掉。”
如今的男主角郭凯敏已经不是低沉的嗓音,他最近的银幕角色是电视剧《断奶》里女主角佟丽娅的爸爸,一个尖着嗓子说话的上海男人,因为女儿和男友在外留宿而唠叨半天。看到这儿,多少是有些让人唏嘘的,每一代的青年终究会长成青年的反对者。
80年代过去多年了,现在我们仍在怀念它。是记忆把它美化了,还是因为青春留在了那里?我们现在对于过去的疑惑,一如过去对于未来的彷徨。《小街》结尾给出了几种开放式的选择,一如少年PI:对于生活,你选择相信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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