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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欲望都市之悲喜的步调

我说我住校之后退化了你还别不相信。我的生活圈子已经缩小到我方圆五米之内了。人也变得蠢笨了。偶尔逛一趟学校超市就像刚从深山老林放出来一样,摸着种种新奇花里胡哨的东西老泪纵横。我的喜怒变得很简单。有一天我在食堂没有买到包子,只买到了馒头,我当时就悲愤地要从食堂的窗口跳下来,真的,我那时死了的心都有。直到被人劝住,并且给了我一块钱饭票作为安抚,我才变得兴高采烈。
那天晚上,我被自己“严重退化了”这个可怖的事实吓得从睡梦中惊醒。我坐在蚊帐里,不胜哀伤地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为一个肉包子而或喜或悲呢?难道我已经退化成一个简单的生物了吗?”
查乐乐、周煜、梅子安,还有我,我们吵架了。为了一件哭起来不能同步的事情。直到现在我想到这个幼稚的事实,还忍不住羞涩扭捏起来。事情很简单,有一天,查乐乐搀扶着哭得不成人形的周煜来到我的寝室,把我和梅子安吓得不轻,慌忙问她怎么了。
周煜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最好的朋友会离开你?”
我低声问:“她是怎么死的?”
周煜已经哭得打嗝,根本没有办法回答,梅子安代替她说:“被车轧死的,我们也是刚刚才得到这个消息。”
这样惨烈的死法不禁让我和梅子安吃了一惊,周煜泣不成声地说:“狗狗送到宠物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和梅子安忍住了没骂,只是不住地做沉痛状安慰:“算了,我们都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狗狗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么难过……”我和梅子安一边安慰,一边交换着鬼脸。
查乐乐逮住了我们交换嘲笑的眼神,把我和梅子安拉到厕所,横眉怒对道:“你们为什么不哭?我今天才看清楚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鄙视你们。你们竟然这么冷血!”
梅子安反驳道:“不哭难道就是冷血的标志?我不是冷血,我们只是比你们要成熟……再说又不是我的狗狗,我为什么要哭?”
查乐乐冷笑说:“可是狗狗是朋友的狗狗,狗狗也是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就是你们朋友,朋友死了你们都不哭,可见你们根本不配做朋友,你们是怪物!”
梅子安说:“我们已经进化成了人形,你们才是怪物!”
我们四个人,分化成两派了。查乐乐和周煜,有保持同步的哀伤;在我和梅子安看来,她们还停留在小学女生的阶段,是退化了;我和梅子安,哭不出来,不能与她们同步,是属于“冷血”派的,是异化的怪物。
之后的一个星期,查乐乐的生活目标不再是攻击我们不够朋友,而是“谈恋爱”,她交友的方式进化了——如果进化代表着更快捷,更方便,更简单,更频繁。
“在校园里,只有两件事可以干,那就是看和被看。”
这是查乐乐在学校的路上走了两个月得出的结论。经她一提,我才发现确实是这样,学校里的人就像得了传染性的落枕一样,走路都不好好看路,而是歪着头用眼睛瞟着斜后方,这是为了看,也是为了被看。突然之间,每个人都变成了多情种子,不需要“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日久生情”这么传统而复杂的程序,看上和被看上的过程变得很简单,你和一个五官完整的异性不小心对视一眼是邂逅,对视两眼是艳遇,对视三眼就可以准备进行恋爱长跑了。
查乐乐不胜高兴地向我宣布:“我一个星期之内,已经有了三场艳遇,准确地说,这叫做现代化的‘快速恋爱’第一次是在食堂,我的筷子掉到了一个男生碗里,这是‘筷子恋’;第二次是在打水房,我和一个男生拿错了彼此的开水瓶,这是‘开水恋’,第三次是在下楼的时候,一个男生的手肘打到了我的脸,我的脸当时就肿了,这是‘打脸恋’。浪漫不浪漫?”这是查乐乐在一个星期之内第一次找我说话,我不敢反对她,只有小心翼翼地问:“你问我打脸浪不浪漫?”查乐乐想否认,却一下子愣住了。她发现自己为之欣喜雀跃的事情,是多么不值一提。她的交友方式确实“现代化”了,但是她的浪漫方式却退化了,她终究还是退化了。
查乐乐和我重新交谈起来的时候,梅子安却还在耿耿于怀,成天唠唠叨叨:“她说我冷血耶!我血热得像刚刚煮出来的一样!”说着就准备冲到查乐乐的寝室放血给她看。
有一天,已经没有可埋怨的东西的时候,梅子安对我宣布了一个她的一个决定:“我决定交一些成熟一点的朋友,查乐乐她们俩太幼稚了,你得跟我一块儿。”原来,梅子安已经报了“街舞学习班”,那是几个高年级学生组织的俱乐部似的学习班,谁想报名参加都可以。听已经报名的同学形容得极其美好:“有几个很帅很帅的哥哥!还有几个好美好美的姐姐!他们根本就不像是教课,而像是玩一样。而且吧,我们学校的摇滚乐队还在那儿训练。”
放了学之后,我陪着梅子安到了舞蹈教室。是的,帅哥哥、美姐姐、摇滚乐队,都有,但是,全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是全校最可怕的社团!
刚到舞蹈教室就听到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的议论:“你怎么不和我们学街舞呢?”“我男人不让我学。”“那我当你男人不就行了。你男人现在被毁容了。”然后就听到一个巴掌声“我男人被毁容了更帅。”
一个学了一段时间的同学向我们解释道:“那个女生的‘男人’是街舞队的主力,但是昨天被人围起来打了一顿,刚才那个说话的男生是学校乐队的,后来抽烟和师生恋,差点被勒令退学……”
我第一次发现学校的犄角旮旯处还隐藏着这样的团体。正准备往回走,却被梅子安往舞蹈教室里拽。教室角落里窝着几个人在抽烟,教室中央站着几个粉红色头发的女孩儿,围着一个脸擦伤的乱七八糟的男生。落地镜面前,有一个长相朴实敦厚的男生练习着前后伸缩脖子——就是京剧里丑角经常坐的那个动作。
在那个破相的男生向我们走过来之前,我和梅子安慌忙逃窜,在回去的路上,梅子安沉默了好一阵,才嘟囔了一句:“简直是他妈的怪物嘛。”我也嬉皮笑脸道:“和他们相比,我们只是小怪而已。”
终于,我和梅子安决定和周煜查乐乐和解,继续我们的四人小团体。我准备告诉周煜这个喜讯。她却不接电话,再打她就关机了。我们只有到周煜的寝室准备亲自道歉,却发现周煜蹲在走廊上哭,哭得摧枯拉朽,就连老师也被引过去,不停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告诉老师吧。老师其实就是你在学校的妈妈。”
周煜只是不住地摇头,我和梅子安合伙把老师劝走,说:“我们来问她吧,有什么问题告诉你。”意思就是,如果周煜想不开的话,我们会早点告诉你的。老师马上知道了我们的意思,放心地走了。
我再问周煜“怎么了?”周煜只是摇头不说,往走廊角落里走去,走到厕所旁边,又哭了好久才慢慢直起身子,问:“你们有没有过失去亲人?”梅子安摇摇头,我点点头。
她继续问:“你们有没有过失去最亲的亲人?”梅子安摇摇头,我也摇摇头。
周煜说:“如果那个人是你爸爸你会怎么办?”好半天之后,梅子安才反应过来,很粗野和男性化地把周煜拉到怀里,周煜有点不好意思地挣脱开来,说:“我也算幸福的了,我还有我妈。”
周煜的爸爸突然死了。这令我大感恐慌和意外,但她此时似乎只愿意知道我们的反应,而不打算讲述她爸爸死亡的细节,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就叹息道:“你不用强迫自己这样想,不要。”然后我把周煜拉到怀里,她不敢抱着我,只是把手垂在自己身体的两侧。我感觉到她的肚子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肚子。此时,我唯一想的事情时:“如果我遇到周煜遇到的打击,我将怎么承受?”于是,为着自我设想的恐惧,我也哭了。
后来我才知道,周煜的爸爸没死,是周煜的哥哥的爸爸死了,而周煜和她哥哥,并不是一个爸爸。
原来,没谁“进化”了,也没谁“退化”了,在寝室走廊的厕所旁边,我们几个人的悲喜发应还是一样的。无论谁,都不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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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蒋方舟

312篇文章 6年前更新

1989年出生,作家,《新周刊》杂志副主编。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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