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欲望都市之抢手货

蒋方舟

学校食堂推出了花式汤泡饭，所有打饭的学生都捧着粉红色的盛汤的纸碗。逼得学校食堂卖三元餐的阿姨像肯德基里的柜台店员一样，老远就朝着你喊：“同学，同学你要什么？同学！同学！”我心里觉得她和三元餐都很可怜，所以每次都避着它（她）走。现在学校食堂又打出了一块小黑板：“温情提示：学校近期将会推出圣诞花式炒饭。”现在，炒饭窗口已经有人彻夜排队准备抢头碗了。
我不需要更多的人提醒我圣诞节的到来，因为我正在准备圣诞节目的演出——唉，我们学校愣是利用一切机会，找一切合理的名目让我们跷课——全名是“圣诞节英文节目派对”。全年级三十个班，每个班都要准备节目，正式演出时会刷掉一半。我打电话通知我妈，说我报名参加英语节目了。我妈很激动：“独唱啊？”我说：“不是啊，是合唱。大家碍于我是有头有脸的人，就给了我一个合唱的名额，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起初，文艺委员说是要演百老汇式的音乐剧，后来又精减成载歌载舞。晚自习时，文艺委员又通知：“哦，大家一起唱唱歌就完事。”
参加合唱的一共有十五个人，什么类型的人都有。周煜是凑热闹的，唱的时候也是假唱，但是大家都听取她的意见，因为她代表了老百姓的观感。查乐乐是金主儿，相对于演出本身，她更热衷于为大家采购演出服装。梅子安是成绩好的，当我们忏悔因为排练而没有好好学习时就可以想：“没事儿，梅子安还和我们一块儿呢。”
我忘记提到一个最重要的人，那就是在几次的排练中，我们造就出来了一个抢手货！就是喜欢穿蓝毛衣的男生。
经营食堂需要抢手货，经营节目也是如此呢！要知道我们这帮人，才艺和相貌都太普通，如果不塑造出一个抢手货来，节目就有淘汰的可能。
他长得就算是不得不失吧，喜欢穿一件蓝毛衣。但是，当他开口唱《THE WHOLE NEW WORLD》的时候，大家都被小小地吓了一跳。你知道吗？他虽然表情挤眉弄眼深情地恶心，但是唱得确实是很好听的。他唱完后，梅子安嗓子忽然干掉，转过头对周煜说：“唱得蛮好的。”周煜红着脸说：“哎！”
蓝毛衣本来他只有声音可取，不过，为了烘托他，我们就从表情，动作和衣着来全方位来打造他。而且，他唱歌的时候，我们会在后面站成一排挥手扮歌迷。
蓝毛衣大概第一次这样被塑造，非常不适应。我们在后排一挥手，他就露出怕怕的表情。
谁都知道周煜为什么会红脸。因为她本来要和蓝毛衣对唱，剧情安排蓝毛衣唱的时候还要轻轻地执起她的手。周煜的角色本来是狗也不要演的，结果现在忽然变得十分之抢手。在一次接一次的排练中，这种抢手更是愈见明显，吓得周煜在众女生睽睽之下只敢假装截了肢的人，把整只手缩在袖子里让蓝毛衣握住袖子。
当我说“众女生睽睽”的时候，我指的是梅子安。其他女生目睹了那个男生在唱歌以外方面的平庸表现之后，都渐渐冷却了对他的迷恋。只有梅子安还把他当成香饽饽，幻想自己有一堆情敌，还偷偷地告诉我蓝毛衣喜欢我，用来试探我的反应，我当时没有露出一点爽的表情就是我存活下来的原因。比赛的前一天，她安排了一个情节，就是相邻的两个人在唱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要手拉手，她说完这句话，就迅速站到了蓝毛衣旁边。但是排练的时候，蓝毛衣却把手握成拳头左右摇摆。接下来我们就看到梅子安不动声色地把手在空中抓来抓去，有几次险些抓到，吓得蓝毛衣不断地加快双手摆动的速度，就像武侠剧里两人在饭桌上面慢慢喝酒，桌子底下已经忽踹到暴血，搞得我们这些旁观者觉得惊险万分。
一遍唱完，梅子安生气了，朝我们这些老实人大吼：
“叫你们牵手你们为什么不牵手？啊？啊？”
我和查乐乐大声说：“一定要牵手！一定要牵手！”
星期五的晚上，我们兴高采烈地准备去比赛了。在艺术中心门口，我们看到另一个班的在练习，真是吓惨了。他们班是男女表演华尔兹，男生一律燕尾服，女生一律蓬蓬裙，相比之下，我们还真是寒酸呢。我们本来打算正式演出的时候，才使出“向观众撒糖果”这一贱招的，这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当场就奔去学校超市买糖果。
进了比赛的后台，更是惊心啊！妈的，阵容豪华的呢！简直像万人结婚的现场一样。女生们全部穿着租来的小礼服，行头一套一套的。公主就是公主，巫婆就是巫婆，震撼死了。就在我们以为情况不会更糟的时候，又传来了一个噩耗：一共只有两个话筒。蓝毛衣当然要有一个话筒，剩下的一个话筒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们在场外抓紧时间排练，拿一个可乐的瓶子当作话筒来练习。我真的体会到小明星的痛苦。当每个人都有均等多的机会的时候，你可以平静地利用完，然后下场。但是当机会不是均等的时候（或者是均等的稀少）的时候，你就必须多作怪了。
我本来还给自己加了一些戏份。比如说，当他们在前面唱副歌的时候，我就会在后面变调地飙高音——我飙高音很厉害的——但是你看现场的话就会觉得蛮好笑，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眉目狰狞地舌头都伸到下巴上来了，还会扒耳朵翘兰花指，做一些示意“我在飙高音”的手势，抢戏颇为明显。我还很得意地暗自鼓励自己说：“虽然是合唱，但是我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些额外的表演机会。”我妈要是知道我不入流地抢镜抢戏，肯定会觉得颇为丢人。
我给自己争取的演唱机会因为没有麦克风被无情地剥夺掉了。而最后带“麦”演习时，每唱到飙高音处，我正要放开嗓门，查乐乐就会特地跑到我面前，对我做一个“嘘”的手势。
到我们演出了，我作怪的样子还没有超出精神正常人的范畴吧，丢人不太明显。我们表演得还算比较hich，很像《修女也疯狂》中的表演。尤其是我们最后的造型完了以后还要抢圣诞老人的糖果扔向台下，这一贱招果然让台下人来了精神。只有评委还死扛住，先用脚偷偷地把糖踩住，过了比较久的时间才捡起来。
但是表演完了坐在观众席观赏其他班的表演的时候，我才发现还是有差距啊。有的班行头华丽；有的人演武打戏，被打的人滑了四分之三个舞台，爬起来还能跳华尔兹；有个男生戴一头超夸张的金色假发跳艳舞抑或是街舞；而且而且——我见到了传说中的眼镜帅哥“小裴勇俊！”
眼镜帅哥名声响着呢，是传说中的人物。开学前就在学校网站的论坛上被民间谈论着了。风传他要到我们学校上学，大家都在猜测他会分到哪个班，谁会跟他同班。半年后这个讨论帖依然挂在论坛的置顶位置。有女生跟贴说：“他人好好，好温柔啊，他找我借纸巾耶。”我当时还蛮不屑，我想：倒是有多帅？倒是有多好？
眼镜帅哥的班级演的是《灰姑娘》，有五个班演《灰姑娘》，只有眼镜帅哥像个真正的王子。他穿的是带花边的衬衫配牛仔裤。幕拉开的时候，他和灰姑娘相拥而舞，然后女生们就开始尖叫，是全场女生哦！接下来有一场戏是他跪在地上用嘴咬着玫瑰花，然后把玫瑰花献给灰姑娘。我的天哪，全场女生又尖叫起来。我发誓有人晕倒，我真的发誓有人晕倒。
我也盯着眼镜帅哥，因为我觉得他的表情很有趣，那是真正的高手的表情——他没有因为尖叫声而朝台下看一眼，也没有忽然憋不住笑；他没有厌恶的表情，但也没有很enjoy（享受），是一副早已经习惯的表情。
看到他这副表情，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很强烈的感觉：不是爱的暖流哦。而是想：我一定要当眼镜帅哥这样的人物。换言之，我不要当一时的抢手货，我不要当被塑造出来的抢手货。我要当一个坦然的抢手货，我要当一个淡然地红着的人，即使在抢手货的fans流失的时候，也淡然地想着：他们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