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演自己不熟悉的角色蒋方舟

我有一段真实而不敢告诉别人的扮演经历。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几个女同学到同学家玩。玩完了捉迷藏，喂猫喝酒，把透明胶缠到狗鼻子之后，一个女同学提出要玩“演戏”。起初是无伤大雅的戏，比如《美少女战士》之“我要代替月亮消灭你们”，后来有的女生嫌不提神，说要演爱情戏。当时，《还珠格格》正放得万人空巷，我们决定演《还珠格格》。查乐乐同学当导演，我演尔康，周煜演紫薇格格，我要对着她说：“今晚的月色真美，不过你更美……”之类的话，这些我都照做了。接下来“导演”又要求我抱着周煜在地上打滚，不知道是我还是周煜一身硬骨头，抑或是地板太硬，我们俩滚得全身淤青。接下来，“导演”要求在演完抱着打滚戏之后，我要吻周煜。导演的热切和不正常的亢奋吓坏了我。我借口说要回家，就躲掉了。
这是一件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冷的故事。那时我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却无法说出我是蒙了什么冤，受了什么罪，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小学女生们把自己对爱情的幻想，都在这出真人版的《还珠格格》上提前上演一遍。
今天，周煜给了我一支笔，我很感动，决定把这个算是藏在最阴暗处的故事讲给她听，于是我迟迟疑疑、断断续续地和周煜唏嘘了这件事，她却不太感兴趣地说：“有这事儿吗？我好像不记得，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有点儿不悦，说：“你演的是紫薇，当然不比我这个演男人的……反正我以后不会扮演任何自己不熟悉的角色了。”
听了我的宣布，周煜只是低头不说话。周煜没有像平常一样附和我的话，因为她正在扮演一个自己不熟悉的角色：一个恋爱中人。
周末，查乐乐到周煜家去玩。进了门，周煜拿出一个头套给查乐乐。查乐乐笑道：“你们家真是讲究，进家门要戴鞋套，进你房间要戴头套。”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一个头套，而是一个面具似的东西，那一层面具并不是塑料做的，而是纸做的。准确地说，是体育委员放大后的照片，足足有人的脸大。周煜看到查乐乐吃惊的表情后，负气地把她领到自己的电脑前面，给查乐乐看了她电脑里存着的一张图片，是电脑做出的虚假照片：周煜和体育委员手牵着手，查乐乐不知道说什么好——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除了……“你PS的技术真好啊。”
周煜忽然死命地把那个面具往查乐乐头上套，并且哀求道：“你就演一下体育委员吧，演一下好吧？”
——这是查乐乐几天之后告诉我的，因为我给了她一支笔，她很感动，所以给我讲这个故事以作回报。查乐乐并没有讲完，就忽然以一声长叹作为结束，我以为她需要我配合，赶紧也长叹一声：“唉，周煜啊，真是有点走火入魔了。”查乐乐说：“‘走火入魔’这句话你应该对论坛上的那些三八说。”
原来查乐乐也遇到了自己的麻烦。我们学校的论坛刚刚开张了，是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自己办的，还在肯德基开过一场盛大的庆祝仪式。查乐乐阴沉幽怨地说：“那就是万恶的源头啊。我参加聚餐那天没有好好打扮。”我笑道：“那你瘦死的骆驼也比我们马大呀。”她握住我的手，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幽幽地说：“你不知道，我那天没有好好打扮。”
后来我到学校论坛浏览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帖子的点击率和回复率高到吓人，我打开一看，发现竟然是查乐乐的照片，准确地说，是查乐乐那天在肯德基聚餐的照片，我看了一下，在内心里对查乐乐沉吟道：“你那天确实没有好好打扮。”她满脸油光吃鸡腿的样子的确不好看。这倒没什么，发贴者还另贴了一张查乐乐的艺术照，上面标上“整容后”，然后把那张聚餐照片上面标上“整容前”。那张艺术照是查乐乐的招牌照片，她曾经登在校友录上，颠倒一片众生，在网络上流传范围还颇广。下面的跟贴全是漫骂一片，看得我心惊肉跳，看那些跟贴者的ID，都是一些女生。偶尔夹杂几个男生的哀怨：“其实我本来还想追她的。”偶尔夹杂几句真话：“其实整容前没有那么丑嘛。”不过又被那些女生骂了回去。
第二天，我问查乐乐她招惹了什么“妇女之友”，竟然会惹来一群女生的群殴。她说：“你没有看到她们的帖子吗？全都说我是狐狸精，说我阅人无数。说我抢了她们的男朋友。”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真的抢了她们的男朋友吗？”她说：“你说呢？她们自己暗恋男生不表白，谁知道她们喜欢的谁，她们喜欢的男生后来追求我了，难道怪我吗？”
说完，凄惨地一笑说：“现在我扮演的就是一个狐狸精的角色，我能分辨什么呢……你说好不好笑，她们制定的复仇计划是要在成绩上彻底打败我，还用她们打败我吗？一根汤匙都比我聪明。”
这时候，梅子安眉开眼笑地冲过来，问：“你们昨天晚上看《天才向前冲》了没有？”查乐乐赶紧跳起来拥抱她说：“看了看了，你表现好神勇啊！”谁敢不看啊，梅子安自己掏钱印刷电视节目指南，统一组织指定我们观看《天才向前冲》，还利用职务之便，在黑板报上出特大版面要求我们观看，只因为那一期的《天才向前冲》梅子安作为选手参加了。那是一个益智节目，形式是最流行的问答类。梅子安恰好是那一期攻擂成功的新擂主，节目结束时还像香港小姐一样有绶带加身。
我敬佩道：“你好厉害，你跟第二名的比分差不多是10000：2吧。”梅子安已经向其他同学收集阿谀溢美之词，所以我的话她没有听见。
后来几天的梅子安在我们看来，已经俨然是一个明星了，那个节目每周都有，梅子安因为是擂主，所以每期都要参加——直到有人攻擂成功。所以她每周都要去电视台录节目，有的时候老师拖堂，她就会说：“老师，讲快点好不好，我还要赶通告哎。”
一段时间过去了，听说梅子安已经成为了连任时间最长的擂主，我们出于酸葡萄心理，硬是狠下心来不去看她的表现。直到有一天，她哭着上学，对我说：“我死了。我被攻擂成功了……”我看到她哭到打嗝，心中着实不忍，说：“怎么可能？你扮演的是智多星的角色啊，节目怎么会让你轻易地死掉呢？”
她压低声音说：“其实，我赢了第一期以后，节目组就决定让我长期当擂主，所以每次录节目之前节目组就会告诉我要问的题目，还会把答案事先透露一点给我。大概是因为我长得比较漂亮吧，所以他们让我破擂主的记录。”
我打断她：“天才美少女，为什么他们又会忽然让你死掉，你答案没有背熟吗？”
她忽然嚎啕起来，说：“因为我当了太长时间的擂主，观众说已经没有新鲜感了，所以他们就让一个新人扮演‘擂主’的角色。好荒谬啊，他们让我假装不知道四大发明是什么。我苦苦塑造的天才美少女的角色就这样毁于一旦啊。”我说：“算了，反正那又不是你。”
前面忽然传来查乐乐和周煜的吵架声，说实在的，那根本不算是吵架，只能算是查乐乐不断地甩掉周煜搭在她胳膊上的手，而周煜则在苦苦地哀求：“你就再扮演一次吧，你就再让我过一次瘾吧。”查乐乐冷眼道：“要演爱情戏你自己演吧，我是不搀和了。”“我一个人怎么演独角戏啊？”
这时候，查乐乐把周煜拉到操场上，体育委员正在操场上打篮球，查乐乐把他拉到场外周煜的面前，对周煜说：“原型来了，不用我来演了。”然后又对体育委员说：“她叫周煜，坐在倒数第二排，身高162，钢琴过了十级，人还不错，交个朋友吧。”
体育委员的目光谨慎地游走于面前的两个女生，终于挠挠头，说：“什么呀？对不起哦。”
回到教室，我们都害怕地看着周煜，生怕她忽然吐血，或者发疯似地把手呀脚拆下来往旁边丢。结果她恍然大悟一样说：“啊，你们盯着我看什么呢？”
我问：“你被抛弃了什么感想？”
她看起来很放松地说：“很好啊，我的心又是我的了。”
旁边的查乐乐做捧心痛苦状：“那我的心呢？”
梅子安斜视着她们：“你俩又开始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