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王子和青蛙王子
蒋方舟

语文课上，我和查乐乐、周煜、梅子安在讨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的问题。这并不是老师布置给我们的讨论问题，老师布置的题目是：“请四人一组讨论一下课文大义”。但是这样的论题最后都会悄然演变成：“如何在电脑游戏中快速通关”、“猜拳游戏”、“班里十大的丑人是谁”。
大人们肯定地说“每个少女心中都有一个白马王子……”我仔细搜索了脑袋中的各个角落，发现我的白马王子缩成了一小团，一定是躲起来了，否则我为什么找不到他呢？就算找到了，我还有疑问：他是“我的”白马王子，还是“每个少女”的白马王子？
我问这几个我所认识的最悲观的少女，并准备好得到一个“没有白马王子”的答案。结果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有！”
“白马王子”的形象在眼前的草稿纸上勾勒出来：
1． 黑色的眼睛，油亮的大波浪头发。
2． 紧身裤配靴子，手持佩剑，经常在湖边活动。
3． 白马要白，白得像闪电一样。
4． 需要他的时候，他随时都出现。
5． 有鲜花盛开的城堡。
讨论的结果说明我们在五六岁时看过同一个动画片，并且将动画形象保持到现在，如果十五六岁了还拿这个形象去找白马王子，真实幼稚得可耻啊。所以我建议加上第六条：
6． 鉴于时代发展，白马王子可以有N多变种。
查乐乐说：“什么叫N多变种?”
我说：“童话上不是说过吗？王子也可能是水井里的青蛙，吻过之后，它就变成了王子，《青蛙王子》读过吧？”
查乐乐立刻红着脸望向坐在前方的体育委员，他今天穿着红色短裤，正在勇敢地撕自己腿上的狗皮膏药，察觉到我们的目光，动作幅度更大了。
梅子安对查乐乐说：“我告诉你哦：青蛙被吻过之后，也有可能变成癞蛤蟆。我和他交往过，纯种垃圾！”
我说：“但是有一种说法：一个女人的垃圾是另一个女人的珍宝。”我对梅子安说，“你的白马王子呢？”
梅子安说：“我的白马王子啊，就是益智节目的主持人。”
看到我们一脸茫然，她补充说：“就是每周晚上六点半的节目，经常跟嘉宾互抛乒乓球的。”
我怜悯地说：“啊，就是那个龅牙，手脑明显不协调，整天在地上追着乒乓球跑的主持人。”
梅子安愤然了一会儿，就释然了。她的白马王子全都来自于电视，人数众多，层出不穷，所以没有必要对其中的任何一个过于执着。梅子安拍拍周煜的手背：“你的白马王子是谁？”
周煜往讲台上指了一指，漫不经心地说：“他呀！”
“太夸张了吧！”我们惊讶地大叫。那个人是唐老师，微老，喜欢扮成克格勃，穿一件黑色的大风衣。他是带课老师，只在我们班待到下个礼拜一。周煜是暗恋症患者，暗恋所有刚刚出现的男性生物。带课老师发现我们都看向他，便严厉地瞪过来，我们赶紧收声。
这时，老师拍拍手：“讨论时间结束。”
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喋喋不休地讨论问题，就这样草草结束，我很不爽。经过几天的独立思考，我得出如下结论：白马王子和青蛙王子都需要一个吻。前者是贡献，后者是被贡献。白马王子是用等的，青蛙王子是用找的。
查乐乐宣布：“我要尽可能地谈恋爱，抓住尽可能的男生，其中一定会有我的白马王子。免得以后越来越老，我从女生变成女青年，竞争者越来越多，自己的白马王子会被别人抓去。”
周煜担心地问：“那你要是抓住了别人的王子怎么办？”
查乐乐目露精光：“宁抓三千，不放过一个。”
而周煜同学竟然也开始行动了。自从她向我们明确地表示自己喜欢唐老师以后，唐老师每次上课她都会变得异常积极，每次唐老师讲了个冷笑话她都笑得最响，有时候笑到打嗝：“哎呀，唐老……嗝……师。”唐老师的笑话得到了鼓励，自然是很得意，衣服也越穿越少了，有一天竟然穿无袖T恤来上课，甚至还以公谋私地任命周煜为语文课代表。周煜一下课就兴致冲冲地抱着作业本冲向办公室。
当她冲出办公室的时候，往往会更兴奋地向我们报告她和唐老师的交往进度：“你们知道吗？刚才我把作业交给唐老师的时候，我摸到了他的手腕。”说完脸红得就像要中风一样。当她在一天之内第N次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应当唤醒周煜了，我向窗外望了一眼，对周煜说：“《窗外》女孩，你看看那是谁？”
那是唐老师和他的老婆，推着一个小车，里面装着一个小弟弟。周煜迅速跑出教室，我追上，以为她会把推车里的小弟弟掐死，没想到她只是跑过去逗他：“他好可爱呀！好漂亮啊！和师母长得好像啊！”
唐老师和唐夫人走远了以后，她冷着一张脸问我们：“你们觉得那个小孩长得怎么样？我们纷纷表示：“丑，丑死了，是我们见过最丑的婴儿。”周煜点头说：“是的。”说完一脸幻灭。
说到幻灭，查乐乐也在经历这个痛苦的过程。她交男朋友的速度简直像面试一样：“男，十八岁以下，无重大疾病，五官都长在应有的位置上，好的，恭喜你通过了测试！”每天一下课，她就会倚在教室门口和不同的男生打闹，用书打他们的头，当老师经过的时候，才一本正经地把书递给男生们：“给，这是借给你的书。”
当她转身回教室的时候却是一副准备呕吐的表情，我问她：“没有找到啊？”查乐乐落寞地摇摇头：“没有一个是白马王子，就算我吻了他们，他们也不会突然变身。”我只能用暴力表达我的惊异——我狠狠地推了查乐乐一把：“你吻他们？”
这一推，我把她推到了一个真正的白马王子身上。他是邻班的学习委员，高大白净，油亮而服帖的大波浪头发，经典瞬间是在年级的篮球联赛上穿着白衬衫上投出三分球。生平第一次，查乐乐脸红了，轻声说：“对不起。”“没关系。”如果这是电影，这个镜头应该被定格，而且三百六十度旋转拍摄，音乐也应该响起了。而我则负责在他们头上撒粉红色的花瓣。
几天后，唐老师走了，刚生完小孩的正牌老师又回来上课了，第一节课上，她就布置我们讨论一下课文大义。
我们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未讨论完的话题上。
周煜说：“我再也不相信白马王子了。”查乐乐说：“我也是。”“不要吧，我们对爱情的向往和期待全部都寄托在你的白马王子身上啊。”梅子安幸灾乐祸地说：“是不是他实际上是个癞蛤蟆，把自己伪装成白马王子。说一下说一下，他到底是个娘娘腔，偷窥狂，还是小气鬼？”
查乐乐叹了口气：“他很好，只是我自己再也受不了伪装了。每次我到他们班上去的时候，或者是到学校门口买东西的时候，就会有一群女生瞪着我，她们想白马王子怎么会和这样小女巫在一起？如果我和他继续交往的话，我就必须伪装成白雪公主。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现在憋屁已经快憋出肛门癌了。”
我忽然得到了启发：“各位听我说，其实我们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完美伴侣，并不是一个白马王子，而是一个能包容我们的巫婆本性的人。”
听完后，查乐乐立刻鸽子啄米似地点头，并准备拜我为师，而周煜正在把这句话刻在桌子上做为座右铭，而梅子安唱起了反调：“其实，我还是相信白马王子的。”我说：“你就不要坚持了，你的白马王子已经被我们否定了，他不是白马王子，是白马弱智。”梅子安说：“除了他，我还有好多个白马王子，而且我整天亲他们呀。”
我们都诧异地看着梅子安。她补充道：“在电视上，我在电视上吻他们，当他们一出现在电视上，我就会把嘴贴到电视屏幕上去亲他们。”
我们都鄙视她这种行为的花痴性，她讪讪地说：“花痴倒是其次，主要是我的嘴唇已经被电视屏幕的静电电得没有感觉了。更可怕的是，如果我忘记在恰当的时候按暂停键的话，我就会不小心吻错，吻上中年男人的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