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欲望都市  臭名昭著
蒋方舟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世界上有个职业叫做“抗旗子的”。我以前一直以为它是指学校运动会上的彩旗队，这也是为什么我听到有个“抗旗子的”追求查乐乐时会嗤之以鼻。后来我才知道，“抗旗子”指的是一个年级的老大。
老大果然不同于凡夫俗子。邂逅既是普通的，又是在食堂买早饭时一番惊为天人之类的不普通相遇。而后续故事就高下立见了——一般男生会无疾而终的事情，老大就去做了；别人需要偷偷摸摸做一年的小动作，老大一刻钟就搞定了。早自习刚下，就带着他的“提提”——顾名思义，就是提着走，或者是帮老大提东西的喽罗——找上门来。
老大一出现在门口，就被很多人认出来，我们班几个“混”的男生溜溜地跑出去，乱中有序地在他身后站成一排。这时，我才发现他们的裤子是一模一样的，屁股的地方都有一只狐狸。
查乐乐坐在教室里，就这样直愣愣地回望着老大。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提提”把查乐乐叫出去了。查乐乐异常平静地走出教室，仰头望着老大没好声气地说：“干吗？”
我站在查乐乐旁边不敢直视大哥，只好不断地邀请他的“提提”吃花生，他的“提提”很老实地推辞着，说：“不要！不要！”这时老大把他的头一拍，说：“叫你吃你就吃！”我们很惊恐地同时望着老大，我这才发现“抗棋手”长得其实不好看，黑瘦嘴大手小，我倒是很想让他当场表演吞拳头的特技。
“提提”看老大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才敢小心地拿了一颗花生吃。又过了一会儿，老大忽然又拍提提的头，这回却是让他哈腰驼背认大嫂了。
查乐乐答应得爽快。查乐乐初中时候也被大哥追过，那时候她吓得放学要跟我换装——怕被大哥跟踪。现在她却天天和大哥出生入死的。我说出生入死，只是一种夸饰的手法，事实上仅仅是指出入于高二高三教学楼，出入于学校摇滚乐队排练房和街舞排练房。你也知道的，现在世道艰难，学生被管得很严，打个架也难得很。
我不相信“女人天生有被强者保护的欲望”这种学说，我甚至不敢正视头发拿赭哩水弄竖起来的男生。
忽然有一天，“抗旗手”被开除了，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而查乐乐，我们也很少见到了。她一天的课几乎上不全，经常上了半天的课就不见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和我不甚相熟的男生说：“你知道吧？据说我们年级抗旗子的是个女的，而且她连高二高三的旗子一起抗了，狂得不行。”
这时候我才知道，查乐乐原来跑去抗旗子了！而她的旗子，是她的男朋友传给她的。当我向查乐乐求证的时候，她说：“唉！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当初和他谈只是为了扩大自己的人脉和知名度，这样和他分了以后，后面还会有前仆后继的备用。结果你看看，现在都没有人敢和我谈了……”
我制止了她，让她谈谈今后治理整个高一年级的打算，她踟躇道：“说句实话，大家都以为我已经在抗旗子了，其实说真的，我没有抗。因为什么呢？我没有钱。没有钱是抗不动旗子的。帮里已经好久没有租场子打篮球，或者是聚餐了。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端下去的。”
我没有查乐乐这么乐观，一天没有人接这个甜蜜而苦楚的“抗旗手”差事，她的苦日子就一天没有熬到头。除了查乐乐，再没有其他凄惨的抗旗手要替全帮的人打水，以及定做新帮裤吧？
查乐乐张扬地臭名昭著着，而大多数人都活在平静的绝望中，是无言地臭名昭著着。例如查乐乐的前男友：体育委员。
这个人自从和查乐乐分手以后，就淡出了我们的生活，这次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全是因为周煜的缘故。她这回因为调整座位，坐到了体育委员旁边，这是一件很巧妙的事情，因为除了周煜，已经没有人再跟体育委员讲话了。
和查乐乐的分手把他变得臭名昭著。他每天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怎样成为一个成功的领导者》，以及安静地长着据说是为情所伤的白头发。有一次晚自习突然停电，大家都在高兴地装鬼的时候，他突然跑到台上维持纪律，说：“大家安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正在这时来了电，大家全部愣住看他，他以为自己是个成功的领导者，其实他在我们眼中已经成为怪异如心理老师的人。
他会变得如此不合群，是因为当初他在求查乐乐不要和他分手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不管你信不信，我要是想找的话，立刻就能找到一个女朋友。”我们与其说是愤怒了，倒不如说是疑惑了，他到底想把自己弄得怎样不招人待见呢？之后，他确实尝试放下身段，和身边的女生搭讪，但却鲜少得到回应，女生们在寝室里其实会把这当成笑料：“他今天竟然想跟我搭讪耶！跟我聊什么南京的乌衣巷。”“好恶心喏，他找我聊上海的胡同。”大家都以对他的搭讪冷淡回应为荣。
周煜在决定追求体育委员之前，是事先给我们打过招呼的，恳求我们不要鄙视她。梅子安冷言冷语地说：“那你就不应该找一个我们会鄙视的人。”
周煜再没有说话，静静地写她的追男计划。其实是不用计划的，对体育委员来说，有人听他说话他就很振奋了。不过多久，两人温情地像老夫老妻一样，两人虽不是以靓丽取胜，却有一种相濡以沫很多年的悲凉的温馨，当我问到查乐乐对这一对儿的观感时，她说：“至少他们可以互相忍受。”
到了周煜那儿，说辞却变得不一样：“与其说是忍受对方，不如说我们是在改造对方。不知不觉的，我在修正我内心里阴沉怯懦的部分，他在修正他的心理怪异：爱炫耀、奇怪、不合群、像大人、阴暗、冷笑话……的一面。当然，他的工程比较大一些。”她笑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们改造的目的，还是要争取能够忍受对方。”
为了周煜这一番感人又实际的爱的表白，我严重批评了梅子安对周煜的嘲讽，她横扫了我一眼我就不敢说话了，她正忍受着痛苦。流言的痛苦。
不是她的流言。是她男朋友的。
她的男朋友是理科试验班的。我以为流传在理科试验班的流言不过是：“据说牛顿第二定律是错误的！”“某某连微积分都不会做！”没想到竟然传出了绯闻，男主角是梅子安的男朋友。女主角却不是梅子安。而是理科试验班的另外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仅限于此；看起来是个打饭时还在背雅思单词的人，但也仅限于此。听说有一天中午，她和梅子安的男朋友单独在教室里，大概是搂抱吧，恰好被班主任看见了。这事当天下午就传出来了，等到梅子安冲进理科试验班的教室的时候，这个事情才真正风声水起。
再后来，听说老师勒令两个人：期末考试的时候一定要考到年级前多少名，要不然就要告诉家长。
我们全年级的人就像看电视剧一样暗中追踪着两个天才的发展——带着师奶特有的焦虑和阴险。看他们排队买饭的时候也忍不住上去拍拍他们的肩膀说：“要加油啊！”而梅子安，梅子安仍和她的男朋友交往着，她的男朋友送她回寝室帮她打水，但我们看来，他们的关系俨然已经很难堪了，我们也不在他们身后起哄了。
晚上熄灯之后，却还是不免提起理科试验班的那对男女，因为他们就是我们的“楚门秀（true man show）”，我们天天都预测他们能不能成功地逃过“告家长”这一劫，梅子安每次都风淡云轻地押他们逃不过这一劫。
最后，期末考试结果揭晓了。男的考进了全班前十，女的考得也不错。两人知道自己成绩的一幕我没有看到，但想见就像青春校园偶像剧的大结局——“爱的奇迹”，说不定围观的同学还站着鼓了掌。而梅子安已变得木木的，反复问我：“楚门秀演完了吧？演完了吧……好，演完了该落幕了，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