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无趣
谢有顺
我并不适合给方舟的书写序,或许,任何成年人都不适合。在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面前,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惶恐,因为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作为成年人的贫穷。尤其是以写作为生的人,最终会痛苦地发现,自己努力多年才能稍微领略的文字秘密,今天已被一个十三岁的女生轻易地掌握,甚至比自己做得更好,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沮丧的呢?
每个人都经历过十三岁,但在那个连造句都捉襟见肘的年龄,多数的人是在享受文字对自己的敌意:每次作文,那些美妙的词句好像都在联合起来远离我们,使我们面对作文题目,有一种被语言抛弃的感觉。但读了方舟这些简洁、跳跃而妙趣横生的文字之后,我顿感语言是有生命的,它原来喜欢居住在像方舟这样自由的心灵中——可我们做学生时,何曾给过语言一点的自由?每次作文,几乎都是一个模式,“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我最难忘的人”,还没有开始写,便已经知道该如何开头,如何结尾,如何表达中心思想,如何升华和感叹,完全是“文以载道”、“诗言志”一路的传统,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尽管是天真的孩子,也早已在文字表达上习惯不用自己的头脑和感觉,而尽力迎合老师和考试的标准。
在学校里,方舟或许也是这样写作文的(为了分数和升学),但在私人的笔记本上,她却捍卫了属于她这个年龄才有的自由的思想、感知、想象和说话方式。这种早熟的文字觉悟在我们中间实在是太少了,以致方舟和她的《正在发育》出现的时候,几乎整个国家都为此感到讶异:这是她写的吗?——多年来僵化、机械的教育,使我们已经不再相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写出自由、机智而生动的文字。
或者说,我们已经不再相信常识。阅读方舟时我常常问自己:她究竟写了什么,会让这么多人喜欢和恐慌?其实不过是些孩童眼中的常识而已。在那些短小的篇幅,精巧的构思,夸张的细节里,有一点调侃,有一点游戏,用说话一样的简朴方式,堆积出了一个成年人难以想象的世界:喜欢的人,会为她的幽默而哑然失笑;苛求的人,会担心她的心灵过早就被扭曲。也有些人,看到方舟这么小就出书和卷入大众传媒,便断定是她妈妈禁不起利益的诱惑使然,甚至为此预言神童从此必将走向平庸,证据是《伤仲永》;还有的,抓住方舟书中写的“早熟的苹果好卖”、“我找男朋友,是大大地有标准。要富贵如比哥(比尔·盖茨),潇洒如马哥(周润发),浪漫如李哥(李奥纳多),健壮如伟哥(这个我就不解释了)”这几句话,就推测方舟是一个阴暗、做秀、视生活为儿戏的怪孩子……
所有这些来自成人世界的大胆猜测,都暗含了方舟不该写作或不该这样写作的命令,因为十三岁的孩子在他们看来更适合撒娇、看小人书或吃冰淇淋,而不是写作。在这个不该盛开的年龄,方舟却怒放了,于是,那些复杂的眼神迅速地把她包围。直到几个月前,我见到了方舟,一个牵着妈妈的手腼腆地微笑的健康女孩,完全没有外界传闻的那种刁钻和古怪,当时我就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对这样的孩子多一点宽容?为什么不能让她任性一点?为什么不能让她在文字的现实里面为所欲为一回?
写作永远是现实的代偿。往往在现实里谨慎而认真的人,才会在写作中像方舟这样大胆而张扬。如果方舟完全服从于当下的教育,甚至连私人文字的写作也循规蹈矩,不敢自由表达,那她即便聪明,也很快就会消失在平庸的人群里面。但时代记住了方舟,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现存教育方式和语言制度的反抗。尤其是她的幽默、调侃和游戏精神,的确有力地改写了我们对新一代孩子的印象:对于方舟和她的同龄人来说,生活和写作的首要问题并非看它是否有意义,而是看它是否有趣。
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改变。人从刻板到自由,生活从无趣到有趣,这无疑是历史的飞跃。我一直认为,只有生活的趣味真正得到尊重之后,人的自由和尊严才得以建立。南方都市报主编程益中先生说:“人生最大的敌人是无趣。”写作的敌人又何尝不是呢?方舟能长期成为南方都市报的专栏作家并大受欢迎,大概跟这张报纸反对无趣的努力有关。王小波也说:“假如一个社会的宗旨就是反对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狱又有不如。”如今,方舟成了新一代中第一批从无趣的文字中突围出来的人,困扰他们的首要问题再也不是意义的焦虑了,而是如何把无趣的生活从自己的文字里面给解放出来。
我觉得方舟的写作喻示着一个重要的方向,一个反抗无趣、走向自由的方向。她还那么小,还有无穷的可能性供她选择;自然,她的成功也将是巨大的。
阅读方舟和她的文字,我总想起萧纲在《诫当阳公大心书》中的一句名言:“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方舟或许不一定知道这话,但她在十三岁的时候便已经试图这样做了,确实不简单。
2002年4月22日,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