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真富

蒋方舟

晚自习前，大雪沉着又狂乱地纷飞着，这种吓人的天气让教室格外安静。所有的同学都竖起耳朵听教室后面两男两女的聊天。这四个人，我们私下里称他们为“千万俱乐部”。传言他们家里的资产都是过千万的。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他们已经聊了一气了，一个男富正说道：“这几年我们家不行了，只有整整一千万了，我们家以后就只靠这一千万了。”是的，他初中时候似乎更富一些，是学校首富，手机是每个月都换的。现在富得很低调，衣服都不每个月换新的了。

另外一个女首富教育他：“我看你迟早要把家里的钱败光的，你看你一顿饭要花多少钱？三十吧？我才吃五元餐呢。我上次在商场刷了五千块之后，我爸现在又把我的信用卡收了……”我是与她相熟的——说实话，也是以她为荣的，逢陌生人就添油加醋地形容她的富，好在她不在乎我的大肆渲染。她不夸张也不隐瞒家里很阔的事实，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

另一个女富讪笑了一下，也准备说话了。她将来也是要继承她妈妈的事业的，现在就好像在四处联系业务一样，待人接物都是一副乐呵呵的业务员的模样，她只跟看上去将来会对她有用处的人交往。她平常是不怎么谈到钱的问题的，这会子终于来了兴致，说：“五千块是买了衣服吧？你还算幸福，贵的衣服还能穿出个贵样来，我妈给我买的衣服全是一千往上走的，结果我就是穿不出个样子来……”

第一次说话的男首富烦躁地说：“行啦！不要讨论衣服啦！我们不都是大人直接给一张存折让我们去买衣服吗？有什么好说的？”

与我相熟的女首富忽然又忧郁起来说：“我的钱全是我父母的，没有一分是我的。”看到我们这些看客都同情地看着她，补充道，“不过我爸爸说了，有一天总会是我的。”其余的三人都露出恍惚的神色，似乎是憧憬着，但又对未来有些惶惶然。这时，我们注意到另一个男生始终没有开口，只是低头一味地在本子上写些没意义的符号。

他也是富的，从他的衣服和他每天的购物情况就可以看出来，但是他富得很虚幻，甚至不告诉我们他家是干嘛的，我们看他在今天这样激烈而亢奋的气氛中还能气定神闲，暗暗猜测他是不是最有钱的。有人探他的口风，他只是笑道：

“没有，我家其实没什么钱……”我们都等着他像其他三位一样报出自己的基业、家底、流动资金和不动产，他却再没有吭声了。

 有人觉得他这是一种高招的“炫富”，但是我却不这样认为。再说，我也不认为他们这是在炫富，我相信家底殷实的同学也有很深切的忧愁和焦虑，很迫切地需要交流，而且无法跟我们这种小户人家出来的同学交流。我搓着手看他们交流着各种骇人听闻的数字，虽然谈的不是自己的钱，也在一旁乐得不知所以。

就算是炫富吧，我觉得倒比藏富好。“藏富”有很多合理的理由：不让同学之间产成距离，不齿父母挣钱的手段，怕被人擂肥绑架。但当“那小子真富”的真相曝光的时候，穷伙伴受欺骗的恼羞成怒和汹涌的嫉妒不平，真会引起成年后最深切的失望。

我很喜欢意大利的一部电影，叫做《一个少男的传说》，译名很烂，片子很好。男主角是草根阶层出身，成绩好，经常替同学写作文，经推荐上了贵族学校。老师第一天点名时就顺便点出了每个同学的身世：“某某某，代我向你的上校父亲问好。”“哦，他今年升为将军了。”点到男主角的时候，老师说：“哦，你爸爸是扶轮社（慈善机构）的社长吗？”男主角回答：“他今年不是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使他掩盖了自己的身世，在贵族和草根世界里模棱两可地转换。

男主角唯一的友谊来自一个放浪不羁的穷朋克小子。那小子上学第一天就大大咧咧地说：“我爸是个园丁。”最后，男主角发现“那小子真富”，全城一半的男性都在他父亲的工厂做工。最后，富小子准备周游世界，而男主角去了这个污染全城的工厂做工，娶妻生子，和所有的底层成年男子过一样的生活。他穿着油腻的工作服和穿西服的富小子拥抱道别，又拍拍他的西服说：“你看我把你搞脏了。”——他的少年记忆和少年友谊都令人难堪地被社会否认了，他再也不会拥抱它们了，只会去拥抱平庸的生活本身。成长故事里都有一件让主角顷刻成人的故事，这个是我看过最让人心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