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散
蒋方舟
          （一）
     不是所有穿裙子的生物都能被叫做女孩子。男生们都说：“这个班严格说起来，只有一个女孩子。”生生地用修生液把其他女同学的面目涂到看不见为止。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老师让同学们挨个上台用最简洁的语言介绍自己，一个女孩子穿着一件玫瑰红的裙子，裙身从腰洒开，提一个小小的金色手提包。她面孔像水晶梨一样闪闪发亮，轻声细气地说：“我叫顾曲人。”
   在一片哗然和起哄声中，查乐乐只是抬头扫了一眼讲台上的顾曲人，嘟囔道：“红颜祸水。”
   新生报道完，同学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寝室，等待认识自己的新室友。查乐乐一回到寝室，首先看到的就是洗漱间的玻璃架上放了一排粉红色磨砂的瓶子，然后才再次听到袅袅的声音：“我叫顾曲人。”
  几个月后，她们已经俨然是一对好朋友的样子了。上课坐在一起，中午一起在食堂吃饭，下午放学一起回寝室。开始的时候，两个人竟然也曾经真诚地交心，在熄灯之后缩进对方的被子里聊家庭聊男生聊到天亮，两人的人生观南辕北辙，有时候是查乐乐劝顾曲人，另外的时候是顾曲人劝查乐乐。不多久，两人找到各自的朋友之后就疏远了。其实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谁都不指望她们俩能谱成一段佳话。
     顾曲人果不其然成为学校里最出名的女孩子。查乐乐走出寝室楼的时候，总可以看到有男生低着头靠着墙等顾曲人，黯然销魂。他们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恋爱，而顾曲人却没有，其中的分别很明显。查乐乐总是想，他们十年之后肯定会狠狠地责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把宝贵的时间这样地浪费？
    女生们总是想从查乐乐身上套话，得到顾曲人最原始最新鲜的八卦：
“顾曲人是不是真的在和高三的体育部长在谈恋爱？你和她最熟你肯定知道。”
    查乐乐想到顾曲人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打电话，隔着被子都能听到她的娇笑声，而话筒那头的人似乎每天都不一样。她斟酌着给出了最官方的答案：“他们应该只是兄妹吧。”
女生们鄙夷地说：“她有多少好哥哥？发展中的，暧昧不清的是哥哥，发展完了但还有点利用价值的也是哥哥……”
     查乐乐急急地制止了她们，说：“你们不要这样说她。”

 
（二）

   "你对她太刻薄了。”顾曲人对对面的男生娇嗔道。
   她对面的男生说：“哦，我忘了她是你的朋友。”
   顾曲人纠正道：“她和我住在一个寝室里。”暗示她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不必为了自己的缘故而留什么情面。
   那男生接着说：“查乐乐真是呆女系系主任，丑女班班长。”
这话说得真不公平。论相貌，查乐乐其实长得并不丑，她有一张小小的圆脸和紫黑色的大眼睛，脸颊上永远有两团常年不散的红晕，最美的还是她的一头浓厚的长发，弹性在腰间。
那男生说：“尤其是她的那一头长发，蠢笨死，养那么一头头发是不是为了以后卖钱啊？”这话说得又不公平，查乐乐家其实很殷实，就算是在这样一所贵族学校里也算富得数一数二。
   正在对话的两个人同时想到了查乐乐家的富有，一时有些忌惮，都没有说话。半天，顾曲人才问：“你怎么对她这么多意见？”
    那个男生说：“参加文学社活动的时候她就坐在我旁边，大家都在讨论现在流行的几本小说，她插不上话……你猜她跟我说什么，她给我聊了一个小时她家的企业去年卖了多少吨的饲料。表情还严肃得让别人以为我们在聊国际政局。”
顾曲人笑得直不起腰。
   晚上，回到寝室。查乐乐很正式地和顾曲人打了招呼，然后说：“我听到昨天晚上你和文学社社长的对话了。”
     顾曲人吃了一惊，但仍做出很平静的样子问道：“你从哪儿听的？”
“就在教室门口，我的书忘在教室了……哦，你要是问对话的话，我是从他说‘丑女班班长’那个地方开始听起的。”
    顾曲人把发梢撩到眼前仔细看，迟迟不回应。查乐乐闷闷地宣布：“我要换寝室，换到一个单人间。”
    顾曲人抬起头说：“你说你又何必搞得这么僵呢？这样如何，你搬到单人间之后，由我来付住宿费的差额，你什么时候搬？”
    查乐乐用手指绞着自己粗长浓厚的辫子，一声声绵长的呼吸突然溃散成短短的抽噎声，她用手捂着脸对顾曲人说：
     “我知道没人喜欢我，但是他们是真的爱你吗？”
    顾曲人冷冰冰地说：“你说爱是什么？是不是一男一女围着一颗树追逐痴笑，说：‘捉不到捉不到！’然后一起倒在草地上？我知道你向往这个，我还知道你整天坐在足球场边看书，哪不能看书偏要到男生最多的地方看？而你又被谁注意到，被谁打听了吗？好像被足球砸了几次头倒是真的吧。”
     查乐乐一半愤怒一边羞愧，嘴唇直发抖。顾曲人说：“所以你搬出去住也好。不必把你余下的高中时光全浪费在看不惯我这种人身上……”话没说完，查乐乐猛地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周末，查乐乐一回家就扑在妈妈的膝盖上哭，妈妈从她一大串断断续续的控诉里基本上猜出了事情的头绪，她抚摸着覆在查乐乐背后的头发，说：“那些女孩子让你一时羡慕，但男孩子们对她们都不是真心的。他们最后娶的，都是像你这种端庄矜持的女孩儿。”
    这番话自从查乐乐当少女以来就一直在听，是她所有爱情观和结婚观的基础。今天，她突然仰起脸，泪眼朦胧地问妈妈：“最后，是什么时候呢？”
    妈妈语塞，一时也无法说出。查乐乐大声地呜咽了一声，像笛声猛地扬起。
    新的一周的早上，查乐乐对顾曲人说：“我今天不打算搬走了，以后也不打算。我决定了，如果能让你的朋友们对我改观的话，我决定一切都按照你说的来做。”
    顾曲人刚洗完头，正在对着镜子擦头发，她停下动作，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的。你所说的有道理的部分我都会认真听取。”
    顾曲人笑道：“这里面能有什么道理？我会帮你，只要你全部都按照我说的做。”
    顾曲人果然帮查乐乐制定了全面的改造计划，从外到内的。她检查了查乐乐的衣柜，扔掉了所有棉布连衣裙，又把几个粉红色磨砂的瓶子挪到查乐乐的那层架子上。查乐乐腼腆地道谢，顾曲人说：
    “不要多愁善感了，好在到目前为止我觉得还挺好玩。不过改造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如何和男生说话。其实，跟男生说话唯一的诀窍就是要看到他们的优点，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
    查乐乐苦着脸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只能和那些不起眼的男生做朋友？”
顾曲人很严肃地说：“没有女生能够忽略这些人。因为人群就是由这类人组成的。你收服了他们，你就收服了所有的人。”
    查乐乐不禁点头附和。顾曲人好长时间不说话，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若有所思，忽然，她咧开嘴笑道：“我知道你该和他们聊些什么了。有一个话题，适用于所有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