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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川

蒋方舟

  向北川(一)

                    (四川美术馆的摄影展)

    刚刚高考结束,经历了几天的空虚以后,我变得肥胖而且易怒,趣味也庸俗,简直自弃,当我发现自己和周围人都开始小心翼翼地讨厌我的时候,我决定出远门。

    四川是我想要去的地方。几年的高中生活我被心甘情愿地洗脑成了一个视野狭隘的人,信仰了很多愚蠢的东西,不敢把自己的视野拓宽哪怕是一点点,死低着头,低眉顺眼。现在终于放假了,我在网上看了一些地震当时的视频,有訇然倒下的房屋和簌簌撒下的灰土,震恐和哭嚎的人。我想去那里,觉得那里是一个洞口,我只有顺着爬进去,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就是为着这样自私的原因。

    向北川(一)

 

   青城山


      坐公车只能坐到青城前山,要去青城后山要坐小面包车。后山有一个专门为旅游保留修缮的镇子,叫做泰安古镇,已经在地震中全毁了,站在河对面只看到废墟和只剩半截的房子,沿河的那一溜白墙像软融融地要流到河里,流到一半又凝固住的情态。

      镇子里的搬出来了,有的就住到河对岸,沿河有一排木亭子,他们就着木亭子搭帐篷,没有电,水是从山上引的泉水。危险的是,山上时常有石头滚下来,不远处就有一块巨石,把一个亭子砸得稀八烂,只剩下趴在地上的一堆木头。

      进去镇子里看。镇子几乎全毁。凡是有两层的房子都只剩下底下一层,底下那层墙壁被震掉,露出里面几条一人高的腊肉,墨黑墨黑的,让人看了害怕,好像看到皮下的筋骨和血肉。

      因为是古镇,所有的招牌都是做成那种布质的三角形旗子,迎风飘扬。看起来倒像是古装电影里被一队凶残的马贼洗劫过的残骸,感觉街的尽头会出现一个披头散发拿着大刀的复仇的少年,黄沙吹过他破衫子,街上空无一人只刮风。

      听到刀子在砧板上剁肉的声音回响,那是一个女人在卖熟食,剁鸡菌子,在这样空当荒凉的镇子里看到她卖肉,还是一副让人震动的情景。

     那个女人看到我就很平静地揽客。自从猪肉涨价之后,我对猪就有些蔑视和漠视,但此时饥饿难耐,我买了一个猪蹄,坐在一个貌似老戏台的平台上吃,背后有一块刻着《沁园春·雪》的大木板掉了下来。

     面对着被震得满目疮痍的镇子,我吃得太过动情,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傍晚时候,我出去爬青城山,四围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有难以言语的沉静美好。

     半山腰有个全真观,寺院完好,里面的全真七子都端凝地坐着。但更高处的老君阁却被震得乱七八糟,受起灾来,神仙们也不论辈分了。

     当天晚上发生了余震,我半寐半醒,觉得像是被人踢屁股。 向北川(一)

     (青城后山的街道口)

向北川(一)

 (一个女孩蹲在她家的店面门口)向北川(一)

 (餐馆)

向北川(一)

(最先恢复的是餐饮业,没有游客的街道上还有人卖卤猪蹄)

都江堰

 

    坐公共汽车,看到的房子大多数还都站着,但是身上全是裂痕,待也不能待,住也不能住。这个本来是服务业发达的城市,一下子忽然武功全废,整个城市因为地质塌陷和部分倒塌,像惊惧地瘫坐在那里,平白地矮了一截。

    然而,在我这次所去的地方——不管是否受过灾——这个城市是最有生气的,许多店铺都摆到露天,街被挤窄了,更显得人多车多。卖手机的柜台前排了巨长的队,我都疑心排在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前面在卖什么。冰箱彩电全部被搬到街上卖,打上流血价大贱卖的牌子,这类家电总是在打折,但是这时候才真的觉得是在贱卖,我都恨不得鼻一酸,一把扛在肩上走。

    平地上有很多卖衣服和化妆品的帐篷。有三个少年在帐篷之间狭小的地区跳街舞,他们面前帐篷被踢出了一块乌黑,不时把面前的录音机踢翻在地。

    喧闹的市声大多是做生意,我听了只觉得舒心:已经开始讨价还价了,可见这个城市痊愈得很快。人们走路飞快,泥水溅在腿肚子上,完全知道明天该如何继续,我背着又大又多的旅行包,茫茫地站在原地,反倒像灾民。

向北川(一)

(都江堰元气大伤但不失活力)

什邡


   到什邡的时候是下午,一个城市静静地像在午睡,不知道什么树上有蝉单纯又疲倦的声音。我总在电视上听到灾区什邡,而在我去的几个灾区中,它受灾情况稍微轻一些,尽管大部分人晚上还得住在帐篷里,但起码店铺都能正常经营,店铺的老板坐在自家房檐下,困怠忧愁地瞅着对面的店铺。

   日头的影子正得照到街心不动,干干的水泥路上没个待脚的地方。我坐了人力三轮到了罗汉寺。寺很大,有不止一个院落,空气稍微清湿一些。

   寺里接受了很多家里房屋再也不能住的灾民,有居民住的帐篷和解放军住的帐篷,是个小型的居民安置点。

    很多人铺着凉席,睡在大雄宝殿的房檐下,也有中年的解放军,睡在报纸上。我忽然很兴奋地发现这座寺里还有一所帐篷小学,只有十几个学生,我应该在这里当志愿者老师,我今晚应该就睡在这里,晚上和灾民一起吃饭。我刚刚在寺院厨房里看到了捐助的咖喱脯。

    有小男孩小女孩跑来跑去跨过我的脸。我想今晚也许真要住露天了,寺院总不会撵人走的,我尝试舒服地平躺,模拟晚上睡在这里的场景,目光所及是高处墙壁上画着的释迦牟尼的故事,他和他的妻子都雪白饱满腴丽,过着幸福的生活,那还是他大彻大悟之前,这稍稍减轻了我的惴惴。

    据我不远的女人醒了,周围的人都叫她老师,听她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我想她一定是负责帐篷小学的志愿者,我跑去问她帐篷小学还需不需要老师,她说她已经在本地找了五个,人够了。

    我顿时失望,当不成志愿者了,而且没头没脸地也不好意思赖在寺里,于是卷起铺盖走人。

    看到几十个老头和老太太一个跟着一个,排成一排缓慢地绕着佛堂走着,有佛乐响起,他们高高低低地唱着阿弥陀佛的歌,声音整齐曲调重复。

    也就是地震之后,他们才这样大规模的集会,为生者和逝者祈福,我想,“阿弥陀佛”也是他们对于生死的唯一评论。

    我站在房檐下不知如何是好,走得慢一些就是加入那条队伍,脱不开身,走得快一些就走到了他们前面,像是他们膜拜的神。我还是快快地走过了,领诵的老太太瞪了我一眼,我三步两步走开了。

    快出寺门的时候,看到帐篷小学开始上课了。有两个老师,在发几本远远低于孩子年龄的彩色拼音书,十几个孩子有东跑西跑的,也有三五成团坐着唧唧喳喳说话的,有几个男孩骑着自行车绕着帐篷转,像管辖范围极小的巡警。

向北川(一)

(之后去了绵竹,绵竹美丽温驯而善良)

向北川(一)

(绵竹年画)

 

 

 链接:向北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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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蒋方舟

312篇文章 6年前更新

1989年出生,作家,《新周刊》杂志副主编。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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