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多别扭
蒋方舟
离假期还有很长的时间,学校里就扩散着一种温柔的怀乡症。大家打招呼的方式都是一声真挚而深切的“快回家了,车票买好了么?”
同学们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思想早就先于行动开始了寻根之旅,这个根扎来扎去,最后终于扎在了家乡的美食上。这时候,再言讷的同学,都能用散文化的比喻排比来颂咏自己家乡的美食,开始怀念某个隐蔽巷子里的神秘美食。同学老乡更是像说相声一样,有唱有和,有捧有逗地介绍地方特产,旁人完全没有插嘴的份儿。
我的家乡没有什么特产,唯一的特产就是一种巨大的疙瘩状的漆黑咸菜,乡亲自己都不吃,所以我在这场竞争中没有什么发言权,只能勉强凑上去,用赵忠祥老师一样深情沉郁的语调思别人的乡:“广东好,好吃好吃,双皮奶菠萝包马蹄糕,就是用番薯煮个糖水也好吃。”“四川好,好吃好吃,龙抄手钟水饺串串香,就是街上老头挑着卖的豆腐脑都好吃。”
炫耀我的老家时,我的主打卖点是物价低,我在学校昂首阔步指点左右:“这个在我老家,只卖……”沉吟一下,再在空气中随意抓一个便宜得让人瞠目接受的数字。在我的吹嘘里,我的老家物价低到完全不符合市场规律的地步,足够搅乱全国的市场经济。家乡的人们在救济院一样的各大商城汹涌出入,衣食住行接近白送,我说:“特别是一种特产咸菜,一块钱购买一大麻袋,配白饭夹馒头,够吃两个月。”盛大的想家活动,起始于吃,跌宕反复催人泪下了几番,最后还是落脚到吃。
盛筵难在,画饼充饥,吃理直气壮地上升到艺术,乃至意识形态的高度。大家“吧嗒”着嘴,在一片水声潺潺中安然入睡。
乡愁,说穿了,也并不是多么浪漫的情感。有一种说法,说从小生长在一个地方,消化系统分泌的蛋白酶有了固定的构成,游子年少离乡,第一个开始怅惘的,并不是内心,而是胃。思乡,就是思饮食,思饮食,就是十二指肠作祟。
难怪,当我坐上回家的火车,我并没有成功调动起多么深层的情感。当我看见车窗外日渐熟悉的景色,我在内心翻涌不已:“啊!家乡的土,呵……”咕哝了一下,也没有想出什么感叹词。
我父母在火车站接我,见到我,我爸爸的第一句话就问我:“你看我们火车站的变化大吧?”我举目四望,暗暗撇嘴。我高中在外地上学,每次放假坐火车回家,我爸爸必兴奋地问我火车站变化大不大。说实话,已经三年了,除了多了两个金属雕塑,我并没有看出什么其他不同来。
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写,内心的记忆会把不好的东西抹掉,好的东西更美化,这种功能才能保持记忆的鲜活。而这种抑恶扬善的怀乡病,总是让人轻而易举地上了个大当。
我的家乡并没有特别萧索破败,让我震惊心碎;但是也没有我叙述里那么隽永美好,而且物价也并不便宜。回到家,我东摸摸西摸摸,坐上我在学校里魂牵梦萦想念的靠背椅上,觉得什么东西都没变,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更旧了。
没有预期的激动,但是我对家很快就习惯了,我穿着大棉衣大棉裤,黑头黑脸地陷在靠背椅里,目光呆滞行动迟缓,偶尔接见前来观摩的亲戚朋友。
在亲戚朋友反复询问下,我开始介绍我在北京上学的半年生活。我用当初吹嘘“我的家乡”的语气,开始吹嘘“我的异乡”,“学校附近各国的餐馆都有,有几家做韩国菜还蛮正宗……哎,我经常去不同的餐厅吃饭。”我爸站在一旁,和亲戚交换一个只可会意不可言传的得意眼神。而我自己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说话时穿着前面一团污渍的棉袄,袜子上还有洞,我的吹嘘是多么的没有说服力。
有句话说得好,“未老莫还乡”,大学生回家算什么呢?“告老还乡”自然算不上,“衣锦还乡”也说不过去。还是更像“省亲”吧,是个稍微正规的仪式,在返乡的巨大喜悦中,总有些做作的成分,免不了一些虚假美化的吹嘘。人间别久不成悲,人间别短又多别扭。
“未老莫还乡”的下一句是“还乡需断肠”,大概只有在真正落魄归家的游子,故乡才会有洗尽铅华的真面目,而那种踏实的温暖与美感,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女友·校园版》蒋方舟专栏 200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