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童年》全文较长,计划写五章150个小节。这里节选(第一章:家里的鬼影幢幢)其中一小节。
看着祖父就是端详死亡 蒋方舟
同祖父母一起长大的孩子,见过世界上最多的鬼怪。已死的魂灵于他们,已是热闹亲切多过恐惧。真正让孩子恐惧的,是将死未死的魂灵。
中学的时候,我们学过一篇叫做《黄油烙饼》的课文,全篇是汪曾祺模拟孩子朴拙的语气。主人公叫做萧胜,快八岁了,一直跟奶奶过。其中有一个细节我印象很深刻:
“奶奶身体不好,她有个气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还好,晚上难熬。萧胜躺在坑上,听奶奶喝喽喝喽地喘。睡醒了,还听她喝喽喝喽。他想,奶奶喝喽了一夜。可是奶奶还是喝喽着起来了。”
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几乎是瞬间回到了爷爷奶奶的床上。夜是最难熬的,我总是瞪大了眼睛小心地辨别着祖父母的呼吸。爷爷抱着我的脚,和我隔得远,我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会无端地焦虑,就把脚贴近他的胸口,用脚背摸索着他的心跳。有时候奶奶会忽然迸发一阵呻吟,不像病痛,反而像大声呼告什么冤情,呻吟一声半就戛然而止,我急切地伸手去摸,乱摸一通,先是揪到一层异常软的皮,心里更害怕了。每晚上,我就像出急诊的大夫一样,小心翼翼地又摸又探,忙个不停,满头大汗。
自己的身体是温烫的,有汗味和乳臭味。但在半明半昧的清晨四点钟,有什么是靠得住的呢?
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时,我总担心着他们的死亡。这我从来都不敢告诉别人。
《黄油烙饼》里写奶奶刚死时萧胜的反应:“萧胜一生第一次经验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我当时读课文读到这里,就觉得不能赞同。对一个和祖母长大的孩子来说,“死”绝不可能是这么愕然的存在。
死亡就像呼吸一样,在老人的吐纳之间时隐时现。
“死”并不是不通情理的强加,而是好商好量的一点点抽离。
川端康成从小便父母双亡,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7岁的时候奶奶也死了,他就与身残体弱的祖父相依为命。事实上,他第一部公开发表的作品叫做《十六岁日记》,半瞎的爷爷躺在病床上,他就在床边的灯台上摊开稿纸,快速而粗暴地记录下爷爷的话。
看这部作品,就像是看一幅死神速写的绘画过程一样,十分奇妙。文章大部分内容都是祖父的各种哼唧和呻吟声,有时也会有空茫的感慨:“现在不该死的人也要死了……人人都要死啊……你给我接一下尿好吗?”
他的祖父一度变得暴饮暴食,很能吃,寿司饭团都能一口一个吞下,还狂饮不已。打杂的妇女怀疑是怪兽或者狐仙附在身上。川端康成看着祖父吃饭团,喉核不断地动,“是怪兽在吃饭”这句话怎么也难以释怀。他从仓库取出一把剑,在祖父的床铺上空挥动着。打杂的妇女一边认真地看着他砍杀房间里的空气,一边从旁助威,说:
“对!对!好!好!”
我高中的课桌上一度贴着川端康成老年的照片,黑白照片,他穿着和服,面前的桌子上有一杯冒烟的茶。
所有的同学在经过我的桌子、看到这幅画像的时候,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喉咙里发出不耐烦的咕噜声。有一个我的同学在我的座位上和我聊天,忽然戛然而止,黑着脸孔把川端康成的脸用书盖起来。我有点不高兴,把书挪开,说:“他又没有盯着你看。”
照片里的川端康成没有看镜头,他大侧着脸,盯着斜下方的空气,介于专注和痴愣之间。你觉得他是真的从虚空中看到了什么,但你对他的所见却没有好奇。
我同学嘟囔着申辩:“就是觉得……他眼神让人不爽……诶呀,我也说不出来。”
后来我知道,和祖父生活的很多年里,川端康成常常仔细地看着祖父接近死人的脸,俨然那只是一张遗照。因为对方双目失明,所以更可以长久地直勾勾地看着,而没有什么奇怪和难为情。
我想,这应该可以解释为什么川端康成的目光让人那么不适,因为,那是看死亡的眼神。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那是宁静地端详着死亡这个东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