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游”的谎言
                      蒋方舟

     
    我在新闻里看到，因为金融危机，美国人现在假期已经不再出门旅游了，而是选择了“宅游”作为取代。欣赏异域风光看电视，品尝各国美食去超市。不必专程去日本泡温泉，泡自己家浴缸就可以；不用特地去滑雪，从自己家的楼梯滑下来就可以——反正眼睛一闭，感觉都一样。
    宅可以一日游，也可以分解成系列景区：厕所一日游，储物柜一日游，卧室一日游等等。电视上的宅游者面带狂喜，细心地翻弄家里每一个曾经错过的犄角旮旯，形如入室盗窃。
    据说体验过宅游的人，都宣布身心获得了洗礼，升华了对旧屋的爱慕之情，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家是如此神秘美好，无限风光。并且对自己之前花大钱出国的行为，表示了激烈的懊恼之情。
    因为我最近也赋闲在家，而且是背井离乡之后又被流放到家中。小别新婚，按照宅游的目标人群，我应该被划在第一类——对稍显陌生而神秘的宅子充满了探索的兴趣。
    我在家东摸摸西摸摸，家并没有特别萧索破败，让人震惊心碎，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更旧了。看我颓废沮丧，我爸向我推销景点：“你还没去过我们家的阳台吧？”我的确不经常去阳台，因为那是放煤的地方，而且晾晒的衣服劈头盖脸地迎面扑来。我窘迫地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敷衍地写下：“到此一游。”
     我甚至买了相机在家里拍照，想借助人工眼睛发掘家里隐藏的美感，唯一的得意之作是拍摄家里的人文景观。题名为《一个男人和他的全部世界》，主人公是我爸、他的电视遥控器、他的手机、他的茶杯和烟盒。
    宅游让我无聊得要抓狂，在床上翻滚不已。我妈惊惶不已地问我：“我们家不好对吧？你嫌我们家太破了对吧？”我不是良心被狗吃了——儿嫌妈丑，儿嫌父老，儿嫌家破，我只是不愿意自欺欺人。不愿意过毫无新鲜感的日子，还违心地结尾：“今天真是有意义的一天。”
     “宅”本身只是权宜之计。窝在家里是因为节省开支，有朝一日，有钱有闲，还是要收拾好自己出国寻鲜，出游探险的。“宅游”简直就是对乐趣的彻底弃权，“在家也可以很有趣！可以享受与旅游等量等价的乐趣！”越是大声地推销这种快乐，越是暴露出心虚。
     这让我想到了张爱玲嘲笑胡兰成，说他到了后来，无论遇到什么糟糕事儿，最后都欣然接受，真诚地对自己说一声“亦是好的——”退化兼老化恐怕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对谎言可以承受的底限是：可以自我渺小，但不能缩减人类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