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的谎言
蒋方舟
高三的时候,我们班转来了一个健身教练。因为他身形太大,放不进任何一个座位里,老师就只好把他塞在最后一排,和我一起坐在扫把撮箕等清洁用具里。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肌肉男两年前是我的同学,他高一的时候办了休学,那时他除了上学还在商业街开着一个运动品商店,休学是为了彻底变成一个为富不仁的成功人士。他两年前离开教室时像阿诺·施瓦辛格在《终结者》里一样,压低嗓子说:“I'll be back(我会回来)。”大家齐声叫他快滚,没有人相信他会回来,结果他不仅回来了,还真的成了阿诺·施瓦辛格。
高三的生活真的单调得很,要么厌食,要么狂吃,没有几个人还拥有立体的腹部。而从天而降的健身教练,几乎瞬间就唤醒了大家对曾经短暂生活过的肌肉深切沉郁的怀念。每天晚自习的课间休息,大家会在走廊上一边吃泡面一边瞭望寂寥的夜空,这一天中最自由满足的时刻,在健身教练的注视下显得自暴自弃。他从我们身边走过,目光冷冷地扫过每个人快要融化的臀部,然后拧开一小瓶精致包装的健身饮品喝得倨傲。
我知道他喝的是什么,那叫“健身纯蛋白粉”,我爸爸健身也喝。我这样一个饿极了橡皮屑都吃的人,都不会喝那种玩意。尽管如此,班里的男生还是争前恐后地向我的同桌购买这种来自地狱的味道。地理位置的关系,我每天要被迫听许多遍我的同桌应邀点评男生的身材:“胸大肌下斜不行。二头有待加强,上腹轮廓不明显,下腹还行,背阔肌基本没有,斜方肌……这个角度看不出来。”这样详细的点评,让班里每个男生在我的心目中宛若裸体。
他在食堂排队买饭,对站在前面的陌生男生说:“同学,你的臀大肌很松垮。”那人以为他在讲一个比较深奥的双关玩笑,扭头不理。我的同桌又认真地说:“你的屁股是我在学校里见过最松垮的。”陌生男生脸色骤变,极度扭曲着脖子看着自己的臀部,那是极为少见的惊惧和沮丧的神色。
我第一次发现男性对自己身材的惶恐程度,并不逊色妇女。女生永远嫌自己的腰侧多了一块肉,男生永远觉得自己的腹部还有再长一块腹肌的空间。女生减肥自认是不健康的虚荣的,但是我所见过的大部分患有健身强迫症的男生,却永远宣称自己是在强身健体。只有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讲过大实话,承认自己练出大理石般的肌体,是处于对其他男人身体的嫉妒。
如果是出于虚荣的目的,那么既没有健康的减肥,也没有健康的健身。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我的同桌终于告诉我他离开健身事业,重返校园的原因,原来他是被投诉了。他当健身教练的时候,他的客户无比渴望一身华丽暴戾的肌肉,苦苦哀求我的同桌给他开特效药。我的同桌就给了他合成代谢类固醇,那人果然迅速强壮,但是同时睾丸萎缩,生育精子的数量减少,甚至长出了一对———健身房的人们称为———“娘们儿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