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妇”的谎言

         蒋方舟

      我在武汉上过好几年学，很多人———大部分是三四十岁的轻重熟男，脑海中能搜寻到的对这座城市的唯一知识储备，以及有见地的评价是：“武汉的女人……”然后就开始扭面部吐舌头，做种种吊死鬼临终的表情，表示对她们的惊惧。

　    我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也很胆怯害怕。武汉话有自带的世故气质，语速放慢的时候是冷嘲热讽的凉薄，说快了就是劈头盖脸的咒骂，无论是大街上还是公车上，我总是见到高挑的女子精刮地教训她们身边的男子，我听不太懂武汉话，只听语速如此之快，觉得仿佛自己也连带被喝斥了，直冲脑门一阵阵眩晕，觉得满城尽是喷火小烈女。

  　 那时候，学校里有一对出名的情侣，每天按场次，交叉上演莎士比亚的《驯悍记》前两幕和《醉打金枝》的前三折，每当他俩走在一起，全校都在刹那间安静下来倾听人小嗓门大的女朋友又在训她的男朋友什么，像在收听午夜电台，边听边捂着嘴笑。有好几次，他们走过学校的人工湖边，男朋友就迅速脱下外套跳下去，站在水里大声嚎叫“我错了我错了！”跳湖这一出演了太多次，后来连老师都不爱看了，一听到楼下传来跳水声，就冷漠地下令我们拉上隔音窗户。

　   没有人以为他们这一对会长久，都觉得把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对于戏剧表演的狂热兴趣，等到他们双双丧失了观众，也就双双丧失了爱情。但是我前几天才知道，他们现在仍在一起，女生仍然以凶猛出位。

　   所有人都觉得悍妇可怕，悍妇执政的婚姻悲惨又不长久，但是湖北的离婚率，倒是远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中国自古以来嘲笑妒妇丑行，好女人甘愿与别的女人共享丈夫，甚至为他物色女人，而被归为“泼妇”的人，现在看起来，只不过是历史上最早一批为一夫一妻抗争不止的妻子。

   　悍妇之所以悍，正好说明她们有强大的能力去爱去感受，比起那些被赞颂的，彬彬有礼到了麻木不仁的程度，优雅到了稀薄的地步的女人，悍妇的爱坚韧得简直永垂不朽。《玉堂闲话》里有这样一个故事，秦国有个骑将姓石，他的老婆很剽悍，石某常常想除掉她。后来妻子一人独处，他便于当夜派人去行刺。妻子用手接住砍来的刀刃，大喊救命，总算活了下来，但是十指都断了。石某一直孜孜不倦地想杀了他的老婆，即使身在外地驻守也放不下这夙愿，他派信使送家信，夫人高兴地出来相见，信使行礼递上书信。在夫人捧接书信之际，信使挥刀砍去，夫人的女儿跳了出来，举手接住了刀刃，双方相持了好长时间，一直没能杀死夫人。女儿的十指也断了。你猜悍妇之爱有多么隐忍强大？十几年后战争结束，石某回家，回到了老婆孩子身边，书上说，他们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