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不死是为神
蒋方舟
2006年有385天,算上七夕,一共有四个情人节。那一年,我的同桌一共收到了四只毛绒熊,它们很明显是熊的一家——熊妈妈和熊爸爸生了一对双胞胎。这一家人被拆成四份礼物,直到年底才阖家团圆。她愁容满面地望着四只巨大的熊,每一个都丑得让人眩晕。
这件事令我十分震撼,内心泛滥起汹涌的同情。我不是同情我的同桌,而是送她礼物的男朋友。我想,每隔几个月就扑面而来一次的情人节,一定成为了他那一年万般磕绊拧巴的精神负担。他年初采购情人节礼物的时候,一定是接近崩溃和失控的边缘,绝望地抓起任意一件四件及以上标着“家庭超值特惠装”的物件。
我那时很轻率地想:我才不要过这个形式主义的节日嘞。上了两年大学,情人节果然不是我的节日,只有一次被模拟过节。
我选了一门心理健康的课,其中有一节课分组活动,每个小组选对男女模拟情人节场景,然后下次课上台表演。我官方配置的男朋友是个淳朴害羞的,脸好长好长的理工男,他埋头狂写,为我策划情人节的惊喜。
我满心忐忑地看着他,看到他额头上满是汗水和毛细血管爆裂的印痕,并且开始列出很长的数学算式来,过了很久,他憋红了脸抬起头问我:“同学,请问你需要什么样规格的情人节?”
我被问得愣住,下意识地双手比出足球大小,说:“大概这么大吧。”他说:“不是,我问的是你需要多少钱的情人节方案?不花钱的,中等开销的,十分豪华的还是倾家荡产的?”
我的心被我的假男友深深伤害了,我心里大声怒吼道:浪漫怎么能拿金钱量化?但表面上仍好脾气地讪讪笑道:“中等偏低水平,我们还留钱过日子呢。”
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情人节,严格说起来,是一张写在物理演算纸背面的财务开销报表。
每年情人节,网上都会出现很多新闻,说又有大学生为了浪漫情人节献血卖肾狂打工,新闻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只觉得那些警语实在声嘶力竭——情人节也要理性消费啊!网上甚至还有攻略,教人怎么分别用1元钱,10元钱,100元钱……过情人节。
于是,我得到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情人节,劫情人,原来这是个经济学领域的课题。
这是对有情人来言,对没情人来说,情人节是个研究变态心理学的最佳契机。
我一向乐观地无爱一身轻,有粥万事足,但是到了每年情人节那天仍然特别紧张。那天我根本无处可躲,我怕撞上甜蜜的有情人,女生幸福地捧着玫瑰花或者被男生背在背上,他们目光与我对视上,我不小心就被他们擅自发射的同情目光击中;我怕遇上孤单的没情人。那时我就被迫做感情社工,来来回回说那些不咸不淡的劝解,有时候还要被迫陪着高唱《单身情歌》和《一个人活了半辈子没人爱》等十分丢脸的歌曲;我最怕遇到的,是在这一天深受刺激,决心从没情人变有情人的人,他们在这一天仿佛是灾难前的昆虫,烦躁地出洞暴走,急得团团转,想把每段纯洁的男女关系变成纯男女关系。
情人节是经济学,是心理学,就是不太关乎爱情学。爱情的本质是什么?爱情的本质是迷狂不知所终,混沌不知所以。因为那时人的大脑浸在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和苯胺混合物里,不知今朝何处,今夕何年。大部分的情人节如此难捱,是因为有那么多对甜蜜的期待和压力,脑海中有个播报员每隔五分钟就提醒“May I Have Your Attention Please,请立即将浪漫指数调高百分之十……”,情人节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时针一点点不紧不慢地挪动,这天是如此一场漫长的清醒,让每个顺利通过的人边擦汗边感叹“诶哟妈呀”。
如果情人节变成奥运会那样,四年举办一次,每次只得烟花绽放般短短数秒,普天拍手同庆一小会儿就鸟兽状散,世界会不会更美好?我也不知道,你只当这是一个没有“被情人节”过的人的瞎想。
《女友·校园版》2010年第2期·蒋方舟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