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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苹果”的传人
                       蒋方舟

     
          暑假的时候,我去香港,起床的时候,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让我瞬间打了个激灵:“我要买个ipad!”这句话一旦生成,就占据我大脑全部屏幕。我像被什么恶灵附体一样,失魂落魄又热血沸腾地迅速起床上街,嘴里振奋地喃喃自语:“我要买个ipad呀,咿呀咿呀哟。”
        我走一路唱一路,脑海中浮现无数画面:我在机场,在地铁拿ipad,或者轻皱着眉头向旁人说:“这款放视频还是有点卡,我更期待等着苹果的新产品。”此情此景,堪称洋气。

        我到了电器连锁店,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售货员向大家一个个解释:“ipad已经全港断货了。”但并不是买不到,要么先预定,起码一周后寄到;要么额外交一千块,就可以拿到现货。排在我面前的几个人都毫不犹豫选择后者。他们的鸡血充脑状,反而让我迅速清醒过来,逃离了排队现场,觉得那简直是什么蛊术的作法现场。

       后来,我看到北京的ipad和iphone 4开卖,人们几十个小时彻夜排队,有人踩着众多尸体抢到第一台机,兴奋得面部扭曲,被群众高高抛起,像邪恶的战士凯旋。网上大家传着第一个买到ipad的人跨坐在别人脖子上,高高举起战利品的样子。网友都说真二真傻,可也忍不住打听——现在排队的人还多么?

      起初,我以为这是类似于“郁金香狂热”的大众幻觉。17世纪早期,荷兰人开始疯狂喜爱郁金香。1635年,有人愿意出12公顷的闹市地产(想想120000平方米在长安街上的房子)来换取一只特种郁金香球。价格还在不断攀升,狂热还一度波及到伦敦和巴黎……直到一个荷兰人,忽然清醒过来,拒绝支付原来预定的价格,人们接二连三地揉揉眼睛醒过来,问彼此:“刚才发生了什么?我的房子我的存款我的老婆嘞?”价格开始下滑,没人再买郁金香。后来,也有一些投资公司施这种古老的魔法,用股票制造集体狂热的幻觉。

      我曾经想,苹果也是这样吧。一个接一个地传染幻觉,终将一个接一个地醒来。后来,我认识了越来越多的苹果爱好者,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只要苹果还在更新产品,他们就不会醒过来。他们的痴狂程度,也让我觉得这绝不是简单的技术崇拜。

       我认识一个苹果发烧友,他从美国邮购的新苹果刚到,就兴奋地拿出自己所有藏品,把这些东西全部翻面儿整齐摆好,大大小小一溜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像什么邪教的教徽,我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他们全是崇拜图腾啊。

      图腾代表着血缘,代表着古老的联系,代表着原始的归属。古老中国古老部落里的人,靠图腾纠缠在蛛网里。比如原来有各个部落信仰不同的动物,有的看到蛇就浑身颤抖,有的看到独角兽就下跪磕头,后来一统了之后,就有了龙。因为龙是不同图腾的组合,也是不同血缘的组合,有了这个认同,大家才能手拉手一起唱:“我们都是龙的传人呀,咿呀咿呀呦。”

       苹果爱好者们的性质也一样,靠这个暗号在茫茫人海中辨别着彼此。不管你拿的是nano、mac、itouch还是iphone,只要有个苹果的标示,就是一伙儿的——当然,印有图腾的产品越高级,在部落的等级也就越高。

        每当我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评论这些,总有人更老气横秋地,有板有眼地背教科书:“在全球化的今天,世界年轻人逐渐形成多元又统一的群体……”萨特说:“我们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历史在前进,却对自身一无所知。”可我连历史是否在前进都一无所知,知道的只是有点悲凉的现实:图腾同样象征着起源与祖先,这是不是代表着,在技术革命的今天,龙的图腾被悄悄剥下,我们全成了苹果的传人?

      

                     《女友·校园版》  2011年第1期     “蒋方舟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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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蒋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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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出生,作家,《新周刊》杂志副主编。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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