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的武器
蒋方舟
千百年来,无权者的抗争究竟是什么样的?课本里永远只说揭竿而起只求玉瓦俱碎,然后从无权者一跃成为有权者。然而,那些一直处在底层的泥土般的人民,却从来没谈过他们的抗争,只是敷衍地说“勤劳坚韧的中国人”。
后来,我看了美国著名农民研究专家詹姆斯斯科特的两本书:《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和《支配与反抗的艺术:隐藏的文本》。他说,从历史上看,由于政治成本太高,农民真正的反抗是相当稀少的。作为政治上的无效阶级,农民的反抗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他们的武器是偷懒,装糊涂,开小差,诽谤,纵火,怠工等等。
农民使用这些无声的抗议作为隐藏的文本;而被反抗的当权者,则用进一步退三步的妥协、暗中雇流氓、贿赂等等方式,作为自己隐蔽的话语。在历史的大舞台上,这两方似乎没有交流于交锋。然而,在幕布后,在后台,两方却躲在自己的族群内做着无声的交易。
这种隐蔽的交易看似二一添作五,但实际上对于弱者是百害无一益。比如一个遭受极端不公平的弱者,习惯后台作业,没有任何规则和能力能够报复强者,只好将愤怒发泄在更弱的人身上,强者就会以保护多数人利益和维护社会公正的名义将其严加惩处。弱者依然伶仃,强者却增加了合法性。
2010已到末尾,如果今年悲情依旧的话,至少有一点值得欣慰,随着“上访不如上网”“围观改变中国”之类新觉悟的苏醒,“后台暗语交易”被摆在聚光灯下,弱者渐渐亮出了武器,只有这样,才有改变游戏规则的可能。
狼人
蒋方舟
复旦18个驴友,逃票,去爬还没开发过的野黄山,半夜迷路,打电话救援,黄山出动了200个以上的警力去救援。过程中,民警张宁海为了给女生举手电(也有说法是为了让路)站在悬崖边,不慎坠崖。
去年5月份,同样是复旦登山协会,组织去牯牛山,同样是“探险(逃票的婉约说法)”,走失了一个学生,当地同样出动了近200个警力搜救,终于把人营救出来。那时候的领队叫做石翔,是复旦登山协会的创始人。今年黄山民警牺牲之后,石翔作为过来人,对本次的当事人同学传授经验,让他应该学学去年成功的危机公关,言下之意是说本次事件是个公关能力的练兵场,石翔还说“经过这次,登协是你的了”。
同一个石翔,在自己的页面上悼念的话是:“为远往的善良勇敢的魂灵,和那些不得不继续艰辛地孤傲前行着的人。”
同一个石翔,是复旦2010年的毕业之星,他感言里说:“我们是国家甚至世界的脊梁,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江山。”
复旦十八驴当事人的幼稚与草率已经被讨伐得太多,已经有了德高望重状的群众高呼:“放过孩子!”而我更感兴趣的,是石翔这样的人,在我眼里他并不是怪物,我对这样的人反而太熟悉了,在高校中登顶的往往是这种人:与人斗其乐无穷,一点点蚕食自己的良心——这样才能无负重地一路上行,
有人说上一代是喝狼奶的一代,充满了仇恨。而这一代的成功者们,连狼奶都不用喂了,他们已经成了新一代的狼。
道德的成本
蒋方舟
我见过一份唐朝公务员放假安排表,觉得他们的假期真是又长又诡异,比如:父母住在三千里外,每隔三年有三十天的定省假(不包括旅程);父母亲去世,强迫辞官三年;亲身授业的老师去世,给假三天;个人的忌日,给假三天。
放的假很多,我只拣了这么几条。看完之后,我第一反应是:真是人性化管理啊。继而又觉得不对,更合适的说法是,社会通过制度,在支付道德的成本。
我们一直以为道德是人性一种隐蔽但是确凿的存在,在个人身上,一经挖掘就大放光明,招之即来,挥之不去。但道德是需要成本的,宽泛地说,我们要去掉身上的动物性就要付出代价,比如原始,老人不顶用了就扔到山上自生自灭,周公之后,才觉得需要花钱花人,把老人养起来。细致地算,道德当然需要时间成本,比如:如果我老师去世,我到底要不要去送行?去,就要请假,请假就要扣钱,扣钱就要落后于别人,落后就成了弱势群体,成了弱势群体就得很难翻身……如果在唐朝,社会则默许我去祭奠,去料理后事。
唐朝的放假安排,现代人看起来未免觉得虚头八脑。可这些社会制度,像绳索,牢牢地拴住“道德”的社会认同不至于崩塌。而现在社会增加了生存成本,拒绝支出道德成本,发现社会崩溃,便慌慌张张地五花大绑,试图用绑架的方式去系住已散成沙的人心。
刊发于《羊城晚报》蒋方舟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