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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羞耻          蒋方舟

 

 

      

悲梦,大恸。乔德生大汗淋漓地惊醒。他仔细回想,想不起具体情节,只记得日常情景在一瞬间变形,大火焚尽,到处是死者的寂寞,可仍又不甘心哭嚎。

乔德生平静下来,仔细分析了一下,决定采用“最近工作压力太大”这个解释。在床上辗转了半天,苦熬到血色的晨光终于来叩他的窗,他没有惊扰还在熟睡的妻子,静悄悄地起床上班。

因为错开了上班高峰期,乔德生到达的时间比预料中更早。时间特别充裕,他索性把车停在较远的地方,散步去上班。

学生时代之后,他就没有这么早出门过。一年前搬进郊区环境不错的小区,生活百废待兴,还打算学老外邻居早起晨跑,却因为忽如其来的升职而忙碌,每晚工作至深夜,只好匆匆划掉了人生规划里“热爱生活”这一项,和妻子吃完晚饭后就钻进书房,后来干脆在书房置了张沙发床。

夫妻关系没有变好,却也没有更不好,多年的默契让她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以怎样的姿势,以多大的音量,以多高的体温,去抚慰他。他们还没有孩子,妻子养了一只雪白可爱的狗,经常抱着向他展示它的各种可爱,他附和着笑着逗弄,也努力发自内心地努力猜测:那大概是好笑的。笑是沉没了太久已不知明暗时终得浮出水面的喘息。

早上的城市格外美好,像是刚从海底打捞上来一样。走在路上的人也都健康充满希望,像是刚从炉里造出来的。乔德生放慢脚步,像上学路上故意磨蹭,发现马路对面有一个新开的小吃,决定走去解决早饭。

他对路边摊有隐秘的热情。小时候,母亲禁止他吃未经她检验的食物,编出各种惊悚的谎话吓唬他乱吃会烂肚肠。小学,有同学分给他一包辣味的零食,油乎乎。放学时他看到母亲远远走来,慌忙把剩下的塞在裤袋里,晚上在被窝里偷尝,零食上已经沾了些裤子里纤维与碎屑,复杂的味觉在他嘴里爆炸,多年之后,他知道那是羞耻的味道。不知谁说的:羞耻宣告了童年的结束。

走近一看,那是个小吃车,招牌上写着“百吉果”,车身铭牌有复杂的介绍,说是西班牙的一种传统小吃。乔德生没吃过,踟蹰了半天谨慎要了一份,递了钱。

经营小吃车只有夫妇两人。男人三十多岁,负责食物制作。老板娘趴在柜台上看杂志她真年轻啊,满山遍野全是她卷曲的长发,搭在光滑的麦色小臂上,在不锈钢的柜台板上,在白纸黑字上,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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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食物制造过程却出乎意料地漫长,老板娘抬起头,对乔德生谄媚抱歉地一笑。她真年轻啊,四肢纤细像还在抽条的青春期,手长脚长得尴尬,脸颊却鼓鼓的,圆眼长睫。大概从小就因漂亮而受到各种攻势,笑也含怒任性地蹙着眉。

她转头催促丈夫:“快点快点。”然后又低下头看杂志,一行汗顺着她的下巴流下,忘情地一头栽进她的胸口。

乔德生尴尬地望向远处,看到已经有员工陆陆续续进了马路对面的公司大楼,他有些焦躁,不太想让人看到他在这里买莫名其妙的零食。就对老板娘说:“等不及了,我不要了。”

车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愣住了,显出焦急的神色:“马上就做完了……”

乔德生摆手,说:“算了,钱我不要了。”夫妻俩仍是焦急无措的样子,乔德生只好改口:“明天我还来,到时别收我钱。”

他大步离开,听见年轻的老板娘埋怨她的丈夫,说他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

 

 

“今天我多买点。恩……十份吧。”

老板娘朝乔德生眼笑着,转身去裹面粉。现在只有她一个了,做食物的也是她。她永远地丧失了初见时那种百无聊赖的神情,总是忙碌而烦躁的。在等食物出炉的片刻闲憩里,有时定定看着他,媚态里有凄楚。

她叫甄珍。她老公回家乡工作了,每月寄钱来,刚好够付房租。帝都不易居,贫贱夫妻百事哀,“大难临头各自飞”则更不符合经济效益,还是夫妻同心、分头谋生吧,二一添作五的齐头并进过日子。

——两个月下来,乔德生不知不觉竟然知道了这么多关于她的事,只怪这吃食的制作时间太长了,人总要说点什么,强迫症式的。

乔德生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说:“今天我买点去拿给同事吃。”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完全没有必要交流啊。

她扭头笑道:“你就在对面大楼上班吧?”

乔德生忍住了没有接话,回答了,就得解释更多,他的工作与生活,何必要和她推心置腹。

他在午休时把“百吉果”带给女下属,她们欢呼成一片,都说他体贴而细心。下午,他路过茶水间,却发现她们没吃几口,几乎却扔在垃圾箱里。女下属半撒娇说:“太油了。”又说,吃起来感觉很廉价,埋怨乔德生贪小便宜敷衍人,下回要罚他带费列罗巧克力补救。

平心而论,这种“百吉果”真不算好吃,就是油炸了的面包条浇上一些果酱,唯一的吸引力,就是吃时有种自暴自弃的快感。

总是看见甄珍吃这个,她在生意不多的午后总是捧着一纸袋,没完没了地吃,嘴晶莹透亮,可她还是那么瘦,腰只有一点点。

傍晚,云低得吓人,黑云在他窗外翻滚,来电交加,挣扎搏斗了几个小时,才正式下雨。这大概是今年入夏之后最大一场暴雨,听它砸在玻璃上的声响就足够吓人。乔德生从办公室窗看下去,路上一片惊惶狼狈。有了第一场暴雨,人们就会对第二场暴雨习以为常了。

深夜,他加班完毕,走出办公室,路上没有什么人了,雨仍是大,安静而凶狠,一锤一锤,像有怨气。他看到甄珍撑着伞在路边,显然是不可能拦到车。他把车开到她面前,载她一程。

她坐在副驾驶,报了家里的地址后就不再说话,只不停用细长的指甲去戳放车前面放的毛绒玩具。

“我老婆买的。”乔德生对她说。

她吓得立刻缩回手。半天才问:“你们关系很好吗?”

乔德生笑着,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已经结婚三年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车里又陷入沉默。半天,甄珍说:“我可能要离开北京了。”她扭头灼灼看着乔德生,观察他的反应。

乔德生不看她,注视前方微笑道:“为什么?”

甄珍叹了口气说:“我婆婆又催我回老家。说房子是现成的,男人养家。我只管享福就好。这话我还听不明白么,结婚一年了,急了,想要孙子了。让我回去伺候老人,伺候男人,以后再伺候小孩,一就绕着他们转了。我当初就是待不下去才出来,现在就让我回去……”

她说着就红了眼圈。乔德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甚至没有认真听,内心想的是今天工作室听的交响小调,舒缓明快。他把窗户稍微摇开一点,风把她身上果酱的甜腥送来。 

 甄珍租住的房子是破败的筒子楼。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又坐了一会儿才下车,刚关上车门又回身敲窗,说上来喝杯热水吧。

楼道的灯坏了,乔德生什么也看不清,沥沥拉拉踢倒了一路。甄珍看着他七歪八倒的样子直笑,又怕他吵醒了邻居,拉着他的手腕朝前走。

在黑暗中不知道跋涉了多久,才到了她的住处。她打开水龙头,用电水壶接水准备去烧。他脱下半湿的深蓝西服外套,抚摸她的后腰。把她拉入怀中。她没有任何诧异或反抗。他们利索地做爱,一言不发。她有时用手轻抚他的脸,迷茫而好奇看着他,竟然是一副研究的神色。他叹气,拉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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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老婆出国旅行那几周里,他们几乎每晚在一起。他晚点下班,她早点收摊,两相约在无人的拐角见面。

约会总是在她家。乔德生从小在中产阶级家中长大,人生中稍微能算过“吃苦”的日子,不过是出国留学的那段时间。甄珍家的苦超越了他的想象力,几乎没有一件东西是完好的,都缺壳少角。每次走进她家,他新奇大于嫌弃,有种小时候违反母亲命令的快感。

灯伶伶地悬挂着一根细线,吊死在屋顶。昏黄的光时明时暗,最后终于全黑了。因为甄珍总是天还没有亮就出门,所以一直没有去修理这坏灯。有一天深夜,灯忽然亮了,光影在甄珍布满油汗的熟睡身体上摇晃。乔德生醒来,生平第一次知道“胴体”是什么意思,那是满身的胶原蛋白。

她让他想到小时候偷吃的那种零食,来路不明,油腻腻的,有容易让人上瘾的复杂辣味,有嚼劲——不慎就塞在牙缝里,也不舍剔出,用舌头一点点舔牙缝。

妻子从国外回来那天,他们都纵容了自己,睡到上午才醒。甄珍说要开始卖红豆冰沙,试着做给他吃。两人四手在玻璃碗里洗红豆,她手不老实,总是用鲜红的指甲轻划过他的手背。他抬头,看见阳光透过甄珍穿着的他的衬衣,照耀着一张清水脸。乔德生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上午,笑着叹气说:“你就这么高兴。”

没过多久,甄珍就见到了乔德生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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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年会那天,乔德生约妻子一起去。一来公司的女下属们早就吵嚷着要见师母。二来他预料到自己一定会被灌酒,妻子还能开车送她回家。

妻子在公司门口等他,乔德生和同事一边谈事一边往外走。同事是乔德生和妻子共同的大学同学,拼搏多年终得一个不高不低的职位,她穿着晦暗的职业装,眼线常年在下眼睑留着斑驳的黑影,三人站在台阶上聊天,女同学羡慕地看着乔德生的妻子。妻子今天可以打扮过,穿着银亮飘逸的小礼服,样式简单,裸露着后背,只有根细链背带。

两个女人讨论着当职业妇女和专业太太的不同,听着像诉苦,可都暗贬对方。乔德生听得无聊,顺势搂住妻子的腰。他下意识地朝着马路对面看,刚好看到甄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

他心想大事不好,如同一个计算失误,让原本各自寂寞运行的平行宇宙中的人碰面,一时说不出会有什么悲惨的后果,只是难以预测会发生什么。乔德生侥幸地想:甄珍恐怕不会来同他闹,他给她的是从未向他人展示过的一面,亦是个完整的人,她该知足了。

现在想来,所有的变化似乎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乔德生和甄珍见面改约在每周六上午,妻子要上瑜伽课,他说自己约了一个商业伙伴,每周去打羽毛球

第一个周五,他给甄珍打电话,说:“我明天上午九点到你那儿。”

她在电话里欢欣地承应下来。

周六,乔德生走进甄珍的家,瞬间就觉出了不同。所有的事物都变得干净了。窗户推开,房间里阳光灿烂,地板干净,却擦痕累累。饭桌用白桌布遮住了洗不净的油渍,玻璃碗里有水果和新鲜蔬菜。

甄珍也不一样了,他们以往约会时,她都是刚刚结束一天工作的疲惫,脸上薄薄一层油。天热,围裙里穿得也少,只穿背心和短裤。腿上胸口都沁出亮晶晶的汗来。今天,甄珍把壮丽的长卷发盘起,穿着银色的齐膝短睡裙。

乔德生在褪下她的睡裙时,才忽然想起,它似乎是对妻子年会那晚的小礼物粗糙可怜的山寨模仿。

第二个周六,他们叫了一个披萨,躺在甄珍买的新床上吃。他讲起自己的事,如何按部就班地实现了母亲对他前半生的规划,超越了对他后半生的预计。他大学毕业后出国,口音被人耻笑,两年后终于练了标准的女王口音,同学都以为他土生土长。甄珍让他说英语给她听,他浮现脑海的苦背的莎士比亚的诗,没说,只说了些日常对话,甄珍已经是满眼迷离婆娑。“英国啊……英国啊……”她语带向往地说。

第三个周六,甄珍临时把时间改为傍晚。他很费了些周章向妻子解释,才顺利出门。她央求他带他去城市里最高的餐厅——他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他西服革履,她穿船型领的直筒裙。她没有看菜单直接点了大明虾,乔德生心想她大概提前做了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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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隔着桌对望着,乔德生发现她的美丽在褪色。她从前并不化妆,上挑的晶莹大眼是天生的,现在化了妆,变成精心修饰过的千篇一律。她从前神情中总有种粗鄙的神色,那是属于小城市姑娘的,无论经过怎样的漂泊洗刷都不会消失,像是要与外界搏斗的蓬勃,却有一丝伪装自卑的轻蔑。现在,她脸上这种神情消失了,变得沉静如石头。

吃完饭,他急着想回她的小屋去和她做爱。她却迟迟不肯走,叫乔德生与她并肩站在八十多层楼的窗边向下看着。底下是贯穿这条城市的长街,车水马龙如流水弯曲。她对德生说:“你有没有发现,位置越高,看到的风景越多。”

乔德生不耐烦地支吾一声。甄珍把手放在玻璃上,说:“你就看这栋楼,钱少,就呆在一层,看门口那点儿事。多一些,呆在中间几十层,能看到半个街道。再多一些,就能在最顶层,能看到完整的半个城市。”

乔德生笑道:“你心大了,想看到整个城市。”

第四个周六,他们破天荒没有做爱。甄珍拉他去看一个展览,开车去的路上他们为了小事而争吵,他把她扔在路边,自己开车回家。

第五个周六,他到了固定约会的时间才给她打电话,说:“今天我要开会,去不了了。”她笑着说没关系,声音轻颤。

关了电话,他拿了张报纸回到客厅看。妻子正准备出门上瑜伽课,看到他诧异地说:“你今天不去打羽毛球了?”

他说:“今天不去了,肌肉有点拉伤……对了,我们一起打球的那个老王,前几天公司体检,他检测出心脏有问题,医生让他以后不要做打羽毛球这种剧烈运动,换成高尔夫之类的。我以后周六就不去打球了。”

妻子点点头,让他也要注意身体,说现在上班族都亚健康。话题不知觉扯远,妻子说他三十五岁,他们也该要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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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出门后,他一个人呆在宽敞明亮的客厅,忽然有些怅惘。他想再纵容自己和甄珍度过一个半天,一个,或者两个。如果甄珍不曾改变就好了,他怀念她总是不大干净的床上的果酱味;他怀念她身上原始的汗腥气;他怀念他在小吃车买百吉果,他们十指纠缠,看到有人接近就立刻松开的刺激;他怀念有一次深夜,他们在无人的拐角碰头,他们相携走着,他手伸进背心里去摸她的细腰,被下属撞见,那一瞬间攫住他心脏的深深羞耻感。他怀念。

这种羞耻和内疚让他上瘾,因为透明对他来说是新鲜的。如今却只能像告别甄珍一样告别它们,而重返阳光下的疲倦生活。告别甄珍,他内心稍微有些愧疚,他拯救她于油汗与污秽,却抛弃她于荒芜和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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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次见到甄珍,是他开车办事。路边嘈杂,他停下车看。原来这个城市每天上演的悲喜闹剧,城管在驱赶小贩。这座城市要召开盛大胜利的会议,肃清城市死角,最近加大了驱赶路边摊的力度。地上撒着油炸面包,那与城管厮打的人分明是甄珍,她穿回了粉色背心,衣服被扯烂,露出黑色的胸罩边,旁人窃笑,她却丝毫没有在意,满脸嚎叫的神情。

她的车要被城管推走,她一边撕扯着他们,一边向围观的人大声控诉着什么,路人讪笑。

乔德生把车继续往前开,手有点颤抖,大概是被这种野蛮的场景骇住了,元神半天不能归位。当他从麻木中渐渐恢复直觉,久违的羞耻感又排山倒海涌来,前所未有的痛楚。

晚上,他和妻子局促地并排躺在床上。

岁月在她身上催生了一些变化,她的乳房变得绵软,她的皮肤透明得可见血管。妻子没有走形发胖,只是肉体的轮廓变得疲惫圆融,反而比年轻时更增肉欲,像日本浮世绘中的良家妇女,白净淫邪。

他许久不曾和妻子同床,这些变化对他来说很新奇。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像新婚夫妇一样手足无措,他对她的身体重新有了蠢蠢欲动的探索热情。

他的手机在床头闪了两下,他放心让老婆去看。那是同事群发的顺口溜笑话,老婆笑着念给他听,中间有一句:“……情人,就是最后你发现和妻子并没有区别的女人……”

他在黑暗中吃吃笑了两下,熟练地把手伸进妻子的睡衣。她的乳房瞬间在他手掌融化,软、洁净、安全。

     

                                                   《时尚芭莎》2011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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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蒋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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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出生,作家,《新周刊》杂志副主编。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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