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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欲望都市之____神的孩子都做梦蒋方舟

星期一的晨会上,校长正在宣布学校英文歌曲比赛的获奖名单:“优秀奖——《我要当你的女孩》《不要伤我的心》;三等奖——《过来宝贝》,《我需要你》;二等奖——《告诉我你爱我》《我是那唯一的女人吗》;一等奖——《宝贝再来一次》……”读到后来,他自己变得很难为情,自动把口音转变为难以辨别的方言。其实,他也不必害羞,因为没有人脸红或痴痴地笑,我们穿着校服,站在湿漉漉而且草很少的草地上,带着宿醉的表情仰头看着校长,就当刚刚听到的只是一个不规则动词的变化形式。
这就是许多人梦寐中回到的“纯真少年时代”。没有人再用棉质小背心代替胸罩,没有人拿字典486页正面的全裸男人来吓女生。我们至少能对一项体育运动深刻评价,我们都会说双关语和观察别人的表情,我们体贴地保护正在热恋中的情侣不让他们曝光。很多人把我们当做一个有趣的人类学现象,而我们也把彼此当成有趣的人类学现象。
忽然,站在我身后的人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我吓得赶紧回头看,还好还好,不是男的,不是老师,也不是一个漂浮的没有身体的头。这只头没有难看到会侮辱我的美,而且这只头的主人学习成绩很好,所以我没有立刻把她的头抖掉。
头的主人是梅子安,年级前五名,脸上痘痘稍微有点多。小学时候努力学习了五年,初中的时候忽然尝到和男生打闹的乐趣,就骚得一发不可收拾。她笔直地望着讲台上的校长,哀怨地对我说:“学校评‘十佳学生’你投我一票吧。”只有八十年代的学生才热衷于各种竞选。在我生活的这个年代,是没有人拜票的,同学都忙不迭地和荣誉和责任划清界限。
但梅子安对于想当“校园红人”整个想法一点儿都不难为情。她觉得,与其在学校电视台采访的时候躲在被采访人后面说:“妈!我上电视啦!”还不如换一个更体面的方式在学校里声名雀起。她没有意识到,当“校园明星”和以后当真正的明星是没有什么联系的。
但我还是答应了她,她迅速地撤退,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那就说定了,投票方法详见校报《七色花》第六期第三版。”说完后,就把头偏到旁边的一个男生——体育委员那里。
站在体育委员后面的周煜,成绩中等且有下降的趋势,是我不常交谈的好朋友。她注视着体育委员的背影:高大、坚毅、凝重,觉得自己更暗恋他了,暗恋程度深得空前绝后,她甚至可以对他脖子肉堆积而成的一些褶子忽略不计。当她注视着体育委员衣服上的洞,希望透过这个洞能看到他的肉的时候,看到梅子安的手搭上体育委员的肩,示意他的头往她这边偏一偏。周煜很难过,她感觉到只有干那件她将要干的事情,才能暂时从疼痛中解脱出来。
下课的时候,她揣着一个矿泉水瓶子,快速地跑进女厕所,打开水龙头,在脸上扑了点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抚着胸口,大声激动地说:“天哪,真的没想到我得了最佳女演员,我甚至都没有准备演讲辞我感谢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一直对我如此支持,我最后要感谢的是一直支持我的观众朋友们,谢谢你们!”
有些人靠把头放在两腿之间深呼吸镇定,有些人靠死命地挠自己的头皮来镇定,周煜靠当“最佳女演员”来镇定。她的明星梦就是阿司匹林,是有镇痛效果的。准确地说,她并不是在做明星梦,而是在提前上演一件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对自己能得“最佳女主角”这个事实坚信不移。一想到这儿,她对现实中种种委屈就有“算啦算啦,不要计较啦”的心情。
这时候,从周煜身后的隔间里走出来一个女生,她目不斜视地经过周煜,到她身边洗手,抖一抖,然后就走了。周煜明白了:在十分钟内,全校都会知道厕所里有一个相当明星想疯了的女生。她脑袋里不断回放的一句话是:“她的怪癖终于被发现了!”
说到上瘾,这里也有一个上瘾的人需要被拯救,就是我:《七色花》校报上午就发给我们了,我们要在下午评选。我把登着“十佳学生”候选人照片和简历的那一版看了好多遍。上课的时候,回家的路上,吃饭的时候……一遍读完,我会开心地对自己说:“很好,再看一遍!”然后我就抱着最初的兴趣再重新看一遍。
下午,老师专门从课间休息的时间里抽出十五秒的时间,让我们填选票,足见这个评选是一个十分严重的事情。我早在中午就在我想选的人上圈了勾勾。但其他人显然没有,他们都惊惶地从抽屉上抽出报纸开始填选票。我猜他们一定没有时间来看这些候选人——“不该自己值日却自觉擦黑板”“连续一个星期把校牌戴在正确的位置上”的感人事迹,他们只是单纯地根据相貌来选。但是四十个好学生里面,要选出四个以上比较符合传统审美的人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同学不愿意修改自己的审美观,因此他们干脆从最最丑怪的人开始选:面带黑社会老大之相,中年妇女之相,面部肌肉难以控制者,眼睛小得看不见东西者……这次‘十佳学生’的选举干脆成了“校园十大丑人”的选举。
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口等着查乐乐。她是我的回家伙伴,我们一起回家因为我们的家住在一块,除此之外别无原因:她的群体里全都成绩不好,背着晚宴小包上学;而我的群体……我没有群体。我俩在体育课上基本上不交谈和打闹,但是一起回家的时候却异常和谐,我为了维持这种和谐,经常把最后一节课专门用来想聊天的话题。
查乐乐终于出来了。她的脸很容易找出来,她长着一张丰腴的狐狸脸,但是难得的有瘦子弱不禁风、居高临下的神情,在人群中很容易找到。在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决定在前五个街区讲一个笑话(我上次的笑话让她笑了三秒钟,我有把握这次的笑话可以让她笑十秒钟),剩下的十个街区我准备用来骂我们共同的敌人梅子安。
但她没有给我机会,她一下子用潮湿的手心握住我的手,说:“星期六下午陪我参加超级女声,我已经通过报名了。”她看着我,又紧张地加了句笑话:“因为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强壮得足以在比赛之后搀扶着哭晕的我回家。”
“超级女声”是近年来很红的一个歌唱比赛,数以万记的少女报名参加,为了在电视里能够出现自己涂着亮片的脸。
少女有梦想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因为她们的力量足以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为了防止少女们产生相夫教子以外的梦想,每隔一段时间,报纸上就会登出“明星梦还是刽子手?”“伤心女孩自述:一个破碎的明星梦”之类的文章,来吓唬少女,劝她们放弃,实际上大多数人确实放弃了,她们只敢在家玩“明星梦工厂”。
我看着查乐乐,不知道她是“明知山有虎”的勇敢,还是对于让自己成为反面教材浑然不觉。
而梅子安已经正式成为了正面教材。我们十分惊奇地发现,她当上了校园“十佳学生”。在表彰大会上,我们看到梅子安戴着绶带,骄傲地站在主席台上,周围是相貌奇特辨识度高的丑人。
站在一群丑人中间,大部分人会感到信心有点萎缩。但是梅子安不是大多数人,她更开心了,丑人越多,她就会显得越漂亮,成为真正的明星。
还记得我说过“‘校园明星‘和明星之间是没有联系”的话吗?我收回。因为被选出来的“校园十佳”真的成为了明星,我连续几天上学的时候,都能看到“十佳”们披着红绶带在学校门口,以各种姿势拍学校的宣传照。在校新闻上,也时常会出现他们的笑脸。没有人再把他们当做“校园十大丑人”,我们都略带羡慕地觉得他们是获得“超级女声”全国总冠军的团体组合。
我陪查乐乐到市电视台,比赛十点半开始,我们八点钟就到了。化妆师只有一个,是一个微胖的男人,穿着紧身的黑色条纹衬衣。头发很油,不能判定是咖喱水还是太久没有洗头,我愿意看作是咖喱水。
我被驱赶到化妆室之外,只听到化妆师的声音,他有时带着鼻音和女生打趣,有的时候又提高声音,大呼小叫地说:“这样是不行的,这样是不行的啊!”表示他仍然拥有化妆师应有的尊严。
我发现越来越多的女生偷偷地溜出来,拿出自己的化妆镜把脸修改一下,或者至少拿湿巾把盖在脸上的皑皑白粉抹掉一点,我明白了化妆师会大叫:“这样是不行的!”
查乐乐终于从化妆室的门里探出头来,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表现得像小品一样,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差点叫出来。她的脸还是跟其他人的一样,基本上是平淡无奇的白,只有颧骨处有两坨红晕。因为脸特别白,所以显得眉毛和“胡子”格外漆黑明显和生机勃勃。
我架着查乐乐离开了化妆室,她想当明星,但是她不能忍受在当明星之前和别人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其实很多人都干我和我一模一样的事情吧。”周煜觉得这是最好的解释。她几乎每天都在等待她的流言飞满天,最后她甚至在祈祷流言的出现,但最终没有人传诵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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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蒋方舟

312篇文章 6年前更新

1989年出生,作家,《新周刊》杂志副主编。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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