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版欲望都市

真身

蒋方舟

运动会前，梅子安对我们说她在运动场上找了个男朋友。我们很兴奋，问是田径队的还是游泳队的，梅子安只说：“他是理科试验班唯一参加运动会的男生。”
“哇！理科试验班的运动男生！好帅好帅！他到底是什么运动员啊？”
梅子安呐呐地说：“是扔球的。”
原来是铅球队的！顿时一片寂静，梅子安申辩道：“不过他是铅球队最瘦的一个。”
查子安幸灾乐祸地说：“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梅子安当下就气势汹汹地杀到理科试验班，把她的男朋友拉出来给我们看。比起梅子安以前那些骨硬肉薄的嶙峋男朋友，他不瘦，或者不如说他跳跃了青春期少年的模样，而早早地长出了成年男子的身形和样子，高大略胖，脸光滑而五官普通平均，但是做派极其温文尔雅自有一派聪明气。不只是我，我们几个女朋友都被他的气质微微打动，感叹年级里还藏着这号人。目视他们一对小情侣走远很久都没有回神。
良久，查乐乐说：“他中年会发胖的。”这已是我们能从他身上找到的唯一缺点。
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他的唯一缺点——还是建立在不确定的预测上。时日越长，梅子安的男朋友反而越发完美。他家世很好，家里有三辆车，房子几百平方，有文化。梅子安曾经把他写给她的情书拿给我们看，那是一篇用文言文写的骈文，题目叫做《情在不能醒》。我们基本上看不懂，但都感动得哭了。他还极贴心，梅子安只要稍微做出用手扇风的样子，他就立刻奔到学校超市给她买水买吃的，把瓶盖打开之后再把水递给梅子安。与她走路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让她走在里侧，但并不做作地说：“小心车哦。”梅子安被照顾地眩晕了。
她眩晕地把她恋爱的事迹告诉她妈妈，她妈妈说：“你要把握住他啊，小心他一上清华就把你给甩了。”我们也如是劝说梅子安，但她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他看起来那么憨厚老实，只有我抛弃他的份，而且他又不帅，没有花心的资本。”我当下想到她男朋友慧黠的眼睛，没有答腔。
果然，运动会开幕那天有一个长腿美女，穿黑色运动背心和白色超短裙跨栏出尽了风头，各个年级都有人打听她是谁。运动会闭幕的那一天，长腿美女就取代了梅子安的位置，成了梅子安“完美男友”的女友。梅子安受到的与其说是打击，不如说是震惊：他不是帅哥，为什么会把到赫赫有名的美女？接下来受到更大的惊吓：此人绝对是年级里的藏龙卧虎。他在初中时候是著名的“校花杀手”。他这样平凡而早慧的人，知道自己不能以漂亮取胜，就打造出老实细心的模样，让校花们自然有种洗尽铅华的归属感，觉得他的好是细水长流可以一辈子的。他是过于聪明的人了，幸亏在运动场上现出了杀手本色，梅子安岂是那些校花的对手？又岂是他的对手？幸而她还不自怨自艾：“起码我和校花们曾经在同一位置上。”
运动会这几天奇热，太阳极大又热，几乎快把人的一张脸都蒸下来。查乐乐就一直闷闷不乐地坐在伞下面，一边扇扇子，一边皱眉头。我们都知道她如此闷闷不乐是因为她正经历着她人生中少有的空窗期。她一到空窗期就会进入自我怀疑和哲学思考，我们都不敢靠近。
查乐乐坐着坐着，就发现人越来越少，原本坐着的人都站起来朝着操场中央的一个位置跑去，那里不时爆发出巨大的喝彩。
这时，我跑过去拉查乐乐说：“王子归来了，你去不去看？”
查乐乐扭捏着，说：“没有兴趣。”
我说：“王子还没有女朋友……”
查乐乐立刻健步如飞地朝那里跑去。
原来是男子跳高的比赛。查乐乐一来就看到一个人栽在垫子上连滚带爬，当下沉着脸说：“王子在哪儿？”
就在这时，王子出现了，我们班的青蛙王子。一米九的个子，穿运动背心和短裤，皮肤白得那叫一个反光，他面无表情地出场，围观群众们立刻给予热烈掌声，人们都是来看他的。他身段极软，腰身一折就已以背越式跳过去了，查乐乐掩嘴轻呼：“为什么以前就觉得他只是青蛙呢？”
他在教室里真是个没有光彩的人物，喜欢穿夏威夷的花衬衫，人也嬉皮笑脸的。哪里想到他会有这样发光发彩地一天。站在旁边的高二女生显然已经被他迷倒了，不分青红皂白地抓着查乐乐向她介绍：“他这一跳跳完了以后，其实就已经获得冠军了，但是他还要坚持跳，要打破记录的。帅不帅帅不帅？”
在教室里，怎么觉得他是个孬种呢？要知道他曾经追求过查乐乐。那时查乐乐已是年级里有点名气的花一朵，他只是一只长手长脚的青蛙，他向她表白的那一天，查乐乐还兴高采烈地向我们复述她的反馈：“他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要追我，我说：‘要追求我没有问题啊，首先每天得给我一百块钱，还要帮我提三桶开水，给我打饭。对了，这样我只是允许你跟着我而已，当我喜欢你的那一天你才能和我谈。’”现在看来，真正不知天高地厚的可不是查乐乐。
这时候，青蛙王子的对手就只剩下自己了。他站在助跑线上像奥运会选手一样鼓动着观众鼓掌，当下群情激昂。他跳过去了，破了学校的记录，而他仍要继续跳。我这才发现跳高原来是有史以来最感人励志的运动项目，因为它成败瞬间，你脑袋里很容易浮现出什么“超越自我，没有极限”之类文艺腔的句子。
我再看查乐乐，她果然已经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和旁边的高二女生紧紧握住了手，说：“不要让他跳了吧，他已经很累了。”
然而他还是一遍一遍地跳，偶然没有跳过去他就眉头紧缩，便更像王子了。女生们纷纷拿出手机摄他——他最后破了省级记录。
人散后，查乐乐问我：“我现在倒追他他会不会不睬我？”
事实证明不会。运动会之后，他又穿回了让人眼睛都瞎掉的花衬衫，邋遢不正经地在板凳上晃来晃去。
晚自习的时候他感叹道：“唉，一天又过去了，老子还是什么都没有学到。”
他的同桌说：“你看你怎么对得起父母，对得起人民，你一无是处。”
他忽然坐正，很严肃而深沉地道：“但是，我跳得很高很高。”
他是个王子，却以为自己只是个青蛙，实属难得。
很可惜周煜错过了这一切。她运动会上基本上什么都没有欣赏到。她是这届运动会里最悲情的人。运动会前一天，她才知道自己被误报了七八个项目。大家不知道那是事故，纷纷为她鼓掌，夸她是“铁人周煜”。
整个运动会都只见她提着运动鞋奔走于各个起跑线。她参加两百米决赛，结果在跌倒在终点；她跑四百米接力赛掉了棒；她参加跨栏被周围观众笑死了，说她是“专栏”，栏专门拦她。她闯过一关一关，最后得知自己还要参加五千米长跑，终于崩溃了。
她脚崴了，我帮她挨个求人：“周煜实在是不行了，你就帮她跑吧。”
周煜脾气好人缘好，每个人都没有直接冷着脸直接回绝，而是争相贬低着自己，说：“我这么胖，跑了不丢人吗？”“我体育有名的不及格好不好。”基本句式是：“要不是……我就替她跑（跳、扔）了。”
我气呼呼地把求人的结果告诉周煜，大骂人性的丑恶和集体荣誉感的沦陷。她轻描淡写地说：“要不然你替我跑了算了。”
我大吃一惊，说：“要不是我这几天头痛欲裂我早就帮你跑了。”
她冷笑道：“真是不自救，人难救。”
五千米长跑那天，周煜还是一瘸一拐地去报了到但弃了权。我内疚地跟在她后面走着，说：“你要是想喝水就跟我说一声。”
她虽然一直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我在她一直后面。运动会后的很多天之后，周煜的脚伤才好，也终于肯跟我说话了，我却还怯怯地抬不起头。她叹气说：“算了，通过这次运动会，我看清了很多人。”看清了我反而就不再心存怨念了吧，我松了口气。
看起来，运动场上真的是最容易乍现真身的地方，但原型毕露，总归是福不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