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说武汉话

蒋方舟

         我在武汉上高中，同学都说普通话，但我怀疑这只是假相。因为当他们进行一些机密的对话——例如给家长打电话讨论生活费又不够了，林荫小道里情侣的交谈——全部都用武汉话。

 当我的同学们说起武汉话的时候，他们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那是否才是他们的真面目。我认识一个女生，不谙世事清纯傻大姐的类型，口头禅是港台腔调的“好可爱哟！”但我有一次听到她用武汉话跟父母说话，吓坏我了，她的整个嗓子都变成了喷火枪，间或插几句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和谚语俗语——很是流畅。我想这种成年人特有的世故的狠劲并不是她的真面目，而是武汉话语言自带的。

我决定学武汉话，有很多同学教我，但我自认为学成之后，却没有人愿意承认是我的老师。为了减轻我作为笨学生承受的羞耻，一个同学安慰道：“已经不错了，我教过的其他人，不是说成了四川话，就是说成河南话。你说的是新洲话——离武汉不远了，只有几十公里了。”

武汉的调调我没有学会，不过学了几个武汉特有的词：

 醒：是我学会的第一个单字。它看起来跟它表示的意思完全相反。“醒”不是理智，聪慧的意思，而表示愚笨……或许也不全是这个意思。当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拿这个词形容我的时候，我还挺惊喜的：“你怎么知道我号称中国最清醒的少年？”后来，我才知道“醒”是个坏意思，大家说出这个字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一种看破，一种鄙夷。我发现之后，便觉得很多东西都“醒”：台湾偶像剧的台词很“醒”，鼻孔张大眼角泛泪光的诗朗诵“醒”，粉红色带花边的衣服很“醒”。我忽然觉得“醒”这个字的含义合理了，醒是醒目，物品醒目是因为他被持有者粗鄙地炫耀，或是为了引人注意而降低格调，这跟武汉人用“苕”——指笨头笨脑——指代的行为不一样。我不禁佩服武汉人的语言能力，因为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才有了个类似的词，叫做“媚俗”。

信了你的邪：在我们学校很流行一首rap：《信了你的邪》。一时间随处都可以听见武汉话和各地方言交融在一起说唱出来的：“我信了你的邪，红得像个番茄；我信了你的邪，搞得人格分裂……”这句话还被同学们引申出更丰富的说法，叫做“信了你的拖（皮、球）鞋”。如果我不小心自夸了一下，别人就会说：“我信了你的拖鞋！”全班同学立刻笑得前仰后合，我觉得孤立得像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信了你的邪”，主要是表示怀疑，拒绝蛊惑，不肯上当。大概是武汉人比较精明，又非常警惕别人比自己更加精明，最看不管有人故作精明。

王刀王刀：正确的版本应该是“望着望着”，用武汉话念出来就成了“王刀王刀”。据说起源是班里一个男生在食堂排了半晌队却没有打到饭，他就很悲愤而苍老地感叹：“王刀王刀我又冒得东西吃了。”从此，这句话就流传开来，它适用范围很广，例如：“望着望着他就摔了一跤”“望着望着我这次考试又不及了格喽。”它把任何突发状况都一祯一祯分解了，变成了慢动作和渐变色。

我却觉得这句话悲凉得很，这是对于说话者而言的。因为它代表了不打算挽救，冷眼旁观，亲历幻灭，随遇而安的情绪。基本上等同于古装剧里大夫们说：“很遗憾……但老夫也无能为力呀！”

 我想起每个武汉人都会向我提起“中部崛起”，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这一天的到来。我希望几十年后，不会有人对我说：“王刀王刀武汉就没崛起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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