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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食”的谎言
                 蒋方舟

      我活到现在吃过的最高级的一餐,是参加某五星级饭店的颁奖晚宴。为了这顿饭我连水都不敢喝以给肚子留着空间。到了晚上七点钟还没开饭,台上端庄愉悦颁奖领奖的人还能保持正常的血糖浓度,我咽唾沫咽得嗓子都干了,几乎昏厥在餐桌上。
      我的唯一意志支撑就是餐桌的中央立着的“今晚菜单”,我在众人异样目光的注视下,从各个角度和光线,给菜单拍了一组美轮美奂的写真集,然后把菜单的艳照群发给通讯录里的每一个人,还粗俗地炫耀道:“这就是我今晚的晚餐。一个菜名我都不认识,可见我吃得多么高级!”然后我就饥饿地昏倒了,拇指在键盘上按出无数个“!”
     昏倒的一幕当然是我杜撰的,事实是两个小时之后就上菜了,如你我所料,菜一点都不好吃,五星级饭店的菜都是老年人口味,木肤肤,入口即烂,丝毫对不起它长达二十个字的菜名,更不符合菜单里向我承诺的“特级至尊”和“浓情销魂”。
     菜名越是长而神秘暧昧,越容易让我在菜上桌之前就对它万分期待,以至于肃然起敬。然而,不久前,我发现自己成了餐厅里的矮子,菜单前的弱智。点菜变成了需要很大勇气的事情,菜名如此漫长,能够进入消化系统的东西掩埋在一堆含情脉脉的形容词中,让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将会吃到什么,只好脸上带着引人同情的傻笑问服务员:“你觉得这道菜是什么……”
     “泰式变态辣炖过油精致阿根廷小牛肉配当下时蔬”就是水煮牛肉,“特制甜糯米配日式蜜豆沙及八色澳洲香焙干果”就是八宝饭,食物被所谓的美食家们变成了一副暴发户自我夸耀的模样。我最讨厌见到人细致地直播舌头对食物的评测,把唇齿咀嚼食物的感受描写得接近色情,我觉得这代表了一种奇怪的优越感,仿佛他们的味觉凌驾掌管着世间万物,甚至往往得意忘形地放出“大嘴吃天下”的鬼话。
      实际上地球上可供食用的植物有八万种,但是我们经常吃的只有不到三十种,水果有三千多种,但是我们在农贸市场里又见到了多少种?
      我们之所以只吃那么一小部分的食物,并不源于我们挑剔的品味,而是因为在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刚学会农业,只培植了这么多。肉也是一样,我们蓄养来吃的动物,也并不是因为我们经过全面品尝,严格筛选,鉴定它们肉质特别鲜美营养特别丰富,而是我们的祖先只学会了驯化他们。
    “美食”被描述地越复杂华丽,就越反衬出我们肠胃的单调空虚,就连大肠都要受到欺骗地哀嚎:“不是说好了是劲爆蛋香鲜蔬超Q软面夹脆饼,怎么还是煎饼果子?”在“美食”上,其实我们都是原始人,如果一定要给这个原始人加上一个定语的话,我想也只不过是摩登原始人。
                           _------《新京报》蒋方舟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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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蒋方舟

312篇文章 6年前更新

1989年出生,作家,《新周刊》杂志副主编。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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