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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不能自理的谎言

 

                   蒋方舟

 

     我最大的困惑,就是我周围的所有人都能熟练轻松生活,好像他们事先练习过一样。对我来说,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是我最不擅长的游戏,困难程度让我时常想沮丧地缴械:我不玩了还不行吗?

     我永远处于迷路的状态中,只要我在行走过程中钻进一栋建筑物,出来时一定昂然地走向错误的方向;我没有一次从容自然地走向厕所;我能够无意中把自己反锁在任何不可思议的空间中;每当我设置一个无助而紧急的场景,玩味一下要是这样可就完蛋了的念头时,我总会在一刻钟之后重现上述情境。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高中远足去农村体验劳动。我的同学把农户家里能找到的食物都吃完了,无事可做,开始进行打牌劳动我为了表现出脱离庸俗的一面,声称自己要去山坡上观赏农家风光。我来到一块空旷的土地,看着荒芜惨淡的荒地,也搜寻不出什么装模作样的形容词。我准备离开,才发现我站的并不是土地,而是农家蓄肥的粪地那是一块极其深刻的粪地,厚能把一个活人淹死而我不断下陷,腿已经全部埋没。

想着“我的墓志铭不能这么丢人”,便拼着一股狠劲奋力匍匐,终于寻找到一块坚硬的土地,得以生还,然后以屎人的形象远足十几里回到学校。

直到现在,我如何掉入粪坑还是一个谜团连农民都很奇怪——那么隐蔽和狭小的粪池能让我找到始终有人怀疑我是故意跳入粪坑的这种怀疑也不无道理因为历史上确实有这样的人《酉阳杂俎》里有个喜欢跳粪坑的文人叫做李赤,他几次外出旅游,糊里糊涂地就往粪坑里跳,他声称是撞到了粪坑艳鬼这和我摸着后脑勺说我太沉醉于秀美的乡间风光一样不可信。

     文人都是一群不断生殖出轶事和蠢事的人康德一生活动范围限在他的庄园,离开了他的仆人寸步难行;马克·吐温少年时故意去得麻疹差点死掉;张爱玲在伯克莱,抬头看电线工能看大半天。大部分男作家都死于自我折腾,大部分女作家都折腾于所托非人。这让我刚开始写东西的时候,误以为要当作家,生活能力不能高于某个指数。

     后来我才发现,作家声称自己蠢笨其实是他们选择了蠢笨。几乎所有作家都声称自己先天生活低能,行为弱智其实,这都是他们的选择和勤恳地维持这份笨拙。因为愚蠢才会有故事,让自己误入险境才有题目,把自己绕进一段痛苦不堪的感情才有素材,不断地在陌生的城市迷路,走进危险而陌生的街道,生活才能发生点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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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蒋方舟

312篇文章 6年前更新

1989年出生,作家,《新周刊》杂志副主编。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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