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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呼啸着覆盖了“美”

蒋方舟

 

冯内古特说,德国人正进行一种军事行动,行动名称很可笑,但一目了然。这名称一旦作为新闻或历史报道出来,就会给战争狂们一种同房后的快感。在战争迷想象中,这就像人们在做所进行的既舒服又略带倦意的调情。这种军事行动名曰“扫荡”。

阿根廷是我处女粉的球队,而昨天是我确立自己阿迷身份后的处女观赛。伤感是新鲜的,也是确凿的。我看球时陷落在德迷的包围圈中,每一次德国进攻,爆发喝彩。都引起我歹毒和良知的此起彼伏,想大力投掷我的抱怨:“你们这是赤裸裸的扫荡。”随即又唾面自干:“你们当然踢得也很好。”

至少踢得很干净,看了世界杯那么多场球赛,最强烈的不耐烦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球员都罹患“草坪依赖症”,有事没事就缠绵悱恻地滚地不起,每次都想吆喝他们快点爬起来。昨天的阿根廷复制了这种常态,时而还朝裁判狮吼,一场比赛下来看尽各种摇晃的小舌。德国队却无依无恃,简直像集体缺失痛感也没有青筋的民族。镜头里他们不曾失态,被撞被踩也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跑,默特萨克脸都快被球击歪了还杵着一动不动。这支队伍像动画片《幽游白书》,里面的人被撕成粉条,也能迅速自我组装投入战斗。

米兰昆德拉有点轻蔑地嘲讽过黑格尔的《美学》,说他的作品是“鹰和数百个英勇的蜘蛛的共同合作”。昨天的德国队也是一样基因嫁接,鹰负责冷漠地居高临下,蜘蛛们编制网络去覆盖所有的角落。

阿根廷的败是完败,没有争议也没有对吼,只有人类祖先一样的呆滞。我看得痛不欲生,手抡重锤的德迷告诉我,那叫做“征服”。

我欣赏德国队的胜利,却无法不在“征服”这个词面前感到畏葸和厌恶。斗争本身是可敬的,像两个男人穿过逶迤的地平线,透过光晕打量着对方,彼此一样微不足道,一样强大未知,两个男人之间的悲喜剧嘈杂而热烈。而“征服”是个可耻的概念,优越感缓慢壮丽的铺陈,力量和武器的展示,敬畏的喃喃细语,最后是茫然的追随,除了吧嗒脚步声一片沉默。

我欣赏美,却无法不在“强”这个字面前感到失语和恐惧。在很多情况下,例如昨天的比赛,“强”呼啸着暂时覆盖了“美”,可我固执地相信,美不可能一劳永逸地从此易帜。美是复杂的一层层底色,能怀疑悲哀地拨弄;“强”是一团模糊的刺激,逼得你随它放恣;美的胜利可以让人保持距离,“强”最后贪图的就是死寂的心服口服;美可以评头论足道其短长,“强”却不容置喙。

因为不容置喙,满嘴“我阿我阿”很自得如意,诋毁“你德你德”却说不出口。难道只能学昆汀在《无耻的混蛋》把历史意淫得很正点?此情无计可消除,欲言又止,却上心头。倒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昨天我国大批阿迷上街裸奔。那什么,这也算面对征服,“轰”地一声非暴力不合作。何以解忧?唯有裸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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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蒋方舟

312篇文章 6年前更新

1989年出生,作家,《新周刊》杂志副主编。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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