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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师是会撒谎的扳手


                  蒋方舟

      导师是会撒谎的扳手


       《胡适日记》里有篇叫做《我的择业》,大意是说,我平生大过,就是求博不务精。总觉得国家事事需要人,我不得不周知博览。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态呢?这都是我为了他日当国人之师在做准备工作啊!

        写这篇日记的时候,胡适不到24岁,刚留学读研究生一年级,他下一步的职业规划是当一名光荣的国人之师。他那张娃娃脸上已经掬满亲切而不失威严的微笑,摩拳擦掌准备“与青年人谈谈怎样度过人生”。

      坐稳了导师的人和想做导师而不得的人,他们究竟是个什么物种?我们是该夸他们生得光荣,还是叹他们倒得迅猛?是宁可信其有真把式,还是嗤之以鼻说“他们好虚伪”?
     导师不是天生的,而是被造就的。

      这话听起来也不新鲜,因为“青春是笔好生意”嘛。这话出自郭敬明之口,窃以为道出了真谛。“青春”让人尴尬,更让人愠怒。老大不小,不能再愚蠢地龟缩在自我封闭的坚壳内了。年轻人都像被钳出壳的螃蟹,寒风吹开天幕,瞥得世界本真,可自己却毫无保护、模样可憎、手足无措。

     年轻人左右彷徨,进退亦忧的摸样,愚钝的人只会笨拙地吟诵:“你看你看,青春的脸。”明眼人却看到了巨大的诱人市场。对于用左脑忧伤的感性作家们,“自怨自艾”可以卖个好价钱。对用右脑琢磨讲演稿的理性导师们,人生箴言一百零一条,也能毫无悬念地博得满堂彩。

     怎样做好一名优秀的时代青年导师?德国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有过著名断语:“即使时代黑暗,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照明,这种照明未必来自理论和观念,而多是源于明暗不定,常常很微弱的光。这光照来自那些男男女女,来自他们的生活和著作,无论境况如何,这光始终亮着,光芒散布。”导师理应是这光源。《五灯会元》里说,“是知灯者,破愚暗而明斯道。”

      这是理想主义的定义,太理想主义以至于不负责任,让年轻人误以为漫漫人生路,谁都有神仙教母。

      不能否认的是,当导师刚被发明出来时,他们确实有这个功能。无论是梁启超,还是胡适,他们都把年轻人系在巨大的家国命运的惊涛骇浪上,同沉同浮,在樯倾楫摧的年代里,这些导师们一时昭亮,确实担得起灯塔的重任。

      后来,政治统一指挥青年,该伸胳膊还是腿都是规定动作,青年人无暇迷茫,导师无用。

      青年导师们在长达几十年的漫长缺席之后,忽然在近几年迅速繁殖,满山遍野。大学里海报贴了又一张,那些导师们看起来却长得都一样,宣传词也都如出一辙地令人振奋:“让内心充满阳光!让人生铸就辉煌!”

      但是,新一轮的导师们已经改头换面,他们已经拒绝解答世界观层面的问题,而变成方法论的专家。80年代的青年导师们,还算胆大范儿正,不惮回答“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这样宏大的命题,如今的青年导师们,遇到最抽象的问题是“怎么掘到人生第一桶金?”

     导师们不用再回答年轻人虚无缥缈的问题——生命有什么意义,祖国有什么意义?我该相信什么?人生的路上我要信康德还是信朦胧诗?

     因为年轻人已经不为此而迷茫了。今年,美国智库布鲁斯学会曾经做过一次中国青年的生态研究,由中国科学院研组织了一次调查,调查在33所中国大学的历史系学生中进行。其中有一个问题是关于信仰体系,调查发现约73%的人选择“个人奋斗”作为自己的信仰体系。另外10%表示,不知道自己的信仰体系。而约17%的人表示“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

     青年们早早确定了坚固的信仰体系——如果“个人奋斗”也是个教义的话,人生的路啊,他们早找到了康庄大道。因此,他们不再需要谁照亮人生的大方向,只需要导师们如同职业技术学校一样,拍胸脯打保证“包教包会无效退费”。

      除了个人奋斗的话题,在野导师们对其他问题几乎缄口不谈。今年7月份,李开复参加了一次会议,会上有西方记者问中国学生对西方媒体的态度,李开复遗憾地回答说:“好吧,我通常不与年轻人谈论政治问题,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抱歉。”

     从什么时候起,导师不再全知全能了呢?他们承包的业务越来越少,不敢再标榜自己是燃灯者和引路人。福柯曾经预言知识分子将销声匿迹,只剩下在各自领域忙碌的专业人士,导师也一样,他们放弃了从头到脚重新打造一代青年人的野心,而宁愿讪笑着说:“年轻人的政治观这个片区我不管,麻烦你问别人。”

     过去的导师们经常采取的姿势,是站在人生之巅鸟瞰全局,多多少少以一人之力,拨开意识形态的浓雾,指点他认定的那条古今中外人类文明的正道。现在的导师,却逐渐褪去了这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光环,“伟人”导师转向了“常人”导师,他们不是生来就智慧超群的强人,而是靠着机遇、性格、品质、运气掘金成功的普通人。使他们走向成功的,并不是什么掷地有声的理念和主义,而是一些简单实用、立等取用的生存智慧。

      导师变成了一种工具,更具体地说,导师他就是个扳手。在青年人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时,他们就以熟练的过来人技巧,搭把手,帮年轻人拧开螺丝,拧紧发条。

     如今年轻人既脱离现实,又出奇脆弱。稍受了寒就躲进自己的龟壳里。导师们不能一脚把他们踹入现实,因为让人醒悟的人总是同时让人受伤,让人受伤就没有生意做了。所以导师们往往粉饰现实,美化社会,在发挥其扳手功能,帮青年读过难关时,不忘耳语一句美好的谎言:“世界是美好的,只要爱拼就会赢。”——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青年导师唯一的世界观。

      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年导师,犯的错误,就是误以为他们输出的价值观是多元化的,却不知道他们输出的是同一个梦想,同一种方法论。在青年人通向自我的征途上,导师们不仅不是什么神仙教母,反而是拦路虎。他们用自己的成功方法论,阻止了年轻人通向自我。

    我曾经参加过李开复的一次讲座,讲座最后,他念了一首他最喜欢的诗,是罗伯特·弗洛斯的诗《未选择的路》,诗是这样的:“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一片树林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路/从此决定我一生的道路。”
      李开复老师以为他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殊不知,他和其他导师们指明的成功之路,是多么殊途同归。即使那条路真的曾经是人迹罕至的,凭借每个大学生书柜上都一本《世界因你而不同》的普及度来看,那条小路,恐怕也早就拥挤成了北京下班高峰期的东二环地段。

                     

                        《新周刊》2010年11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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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

蒋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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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出生,作家,《新周刊》杂志副主编。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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